接下来的日子,对朱高煦而言,是在剧痛的混沌与清醒的疯狂之间反复摇摆。
那夜强行感知时空裂隙带来的反噬,远比肩头的剑伤更严重。他连续三日高烧不退,时而浑身滚烫如同再坠火狱,时而冰冷彻骨如坠冰窟,意识在无尽的幻象与现实的边缘沉浮。太医束手无策,只能开些安神固本的汤药,嘱咐哑仆好生照料。锦衣卫将情况密报给朱棣,得到的旨意依旧是:全力医治,别让他死。
没人知道,在高烧的迷乱中,朱高煦的灵魂正经历着什么。那些破碎的时空光影不断冲击着他,洪武朝的片段,马皇后的病容,朱元璋的暴怒,朱标的忧虑……混杂着前世烈火焚身的痛苦,以及今生对朱棣、朱瞻基刻骨的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意识深处翻滚、碰撞。
他并非完全失控。在剧烈的痛苦间隙,那乎常人的意志力如同暴风雨中屹立的礁石,死死守着一线清明。他反复咀嚼着咳血前“看到”和“感觉”到的一切:那道不稳定的裂隙,洪武朝的时空波动,以及最关键的——那种似乎可以被他自身情绪与意志牵引、加固的联系感。
“锚点……”高烧中,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模糊的字眼,“需要……一个锚点……”
他模糊地意识到,像东宫那样爆性的、无差别的时空撕裂不可取,代价巨大且难以控制。而像感知桌面油渍那样的细微刻痕,又过于局限。要真正连接并影响洪武朝,尤其是精准定位到“洪武十五年春”那个关键时刻,他需要一个稳定的“锚”,一个能同时呼应两个时空、承载强烈因果或情感联系的介质。
什么能充当这个锚?
他自己的血脉?他朱高煦是朱棣的儿子,朱标的侄子,朱元璋的孙子。血脉联系无疑是最强烈的纽带之一。但如何通过血脉去“定位”?他尝试在病中集中精神于自身,感应那份源于洪武大帝的血脉共鸣,却只引动体内气血翻腾,加重了伤势,并无特殊现。
特定的物品?来自洪武朝的旧物?他身处永乐年间的宗人府,与洪武宫禁隔绝,哪里去找承载足够历史刻痕的洪武旧物?
或者是……地点?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混沌的意识。地点!固定的地理位置,在时间长河中相对稳定。如果某个地点,在洪武朝和永乐朝都生过强烈的情感波动或重大事件,是否就会在时空结构上留下更深的“印记”,更容易被感知和连接?
紫禁城?不,紫禁城是永乐年间在元大都基础上改建的,与洪武朝的南京皇宫并非同一地点。
南京!应天府!洪武朝的皇宫!
那里是朱元璋开国、马皇后生活、朱标成长的地方!也是他朱高煦血脉源头所在之地!虽然物理上他身在北平的宗人府,但精神是否可以凭借血脉与因果的牵引,跨越空间,去感应那个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印记的“地点”?
这个想法让他精神一振,连高烧带来的痛苦都似乎减轻了些许。他开始有意识地在病痛中,摒弃那些混乱的幻象,努力回忆、构建关于南京皇宫的印象——不是他前世可能去过的那个,而是从史书、从老人口中、从父皇偶尔提及的碎片中拼凑出的,洪武朝的、充满开国气息的南京皇宫。
奉天殿的庄严肃穆,坤宁宫的温暖简朴,御花园的格局……尤其是马皇后可能居住、养病的宫室。他将所有的精神,都投向这个虚悬的、想象的“地点”,并尝试将自身那份对改变洪武命运的强烈渴望,以及灵魂深处与朱元璋共有的那份朱家血脉的悸动,作为引线,去“触碰”它。
这个过程极其艰难。想象是模糊的,感应是微弱的,病痛是持续的干扰。无数次,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黑暗与混乱中飘摇,随时可能熄灭。但他咬牙坚持着,将那份从地狱带回的不甘与执念,作为最后的燃料。
高烧在第五日清晨终于退去。当朱高煦从长达数日的昏沉中彻底清醒时,虽然身体虚弱得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
他成功了吗?似乎没有明确的信号。但他感觉到,某种东西不一样了。他对自身精神力的掌控,似乎经过这场高烧的淬炼,变得凝实了一丝。最重要的是,当他再次静心凝神,尝试去感应“南京皇宫”那个概念时,不再是一片完全的空白或混乱的幻象,而是能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其遥远、极其微弱、但相对稳定的“共鸣感”。那感觉,就像在深夜的旷野中,听到极远处传来的一声几乎被风声吞没的钟鸣,若有若无,却指示着方向。
“还不够……”他靠在床头,接过哑仆递来的温水,小口啜饮,心中盘算,“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或者更精确的‘坐标’。”
他需要验证,也需要加强这种联系。
接下来的日子,朱高煦表面上异常配合治疗,安静养伤。他不再做任何可能引人注目的尝试,每日只是按时服药、进食、在狭小的院子里缓慢散步恢复体力,大部分时间静坐看书——宗人府提供的,除了经史子集,也没别的。他表现得像一个终于认命、开始“省愆”的落魄亲王。
暗地里,他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对那种微妙“共鸣感”的琢磨和强化。他不再盲目地散精神,而是开始系统性地进行尝试。
他先尝试“情绪投射”。当静坐时,他会有意识地回想起前世的痛苦,今生的恨意,但很快,他现单纯的负面情绪虽然能引动自身精神波动,却似乎对感应那个遥远的“共鸣”帮助不大,反而容易让自己陷入躁动。于是,他转而尝试更复杂、更指向性的情绪:对马皇后早逝的遗憾(源自历史知识),对朱标命运的叹息,甚至是对朱元璋那股开国帝王气魄的复杂感受(夹杂着敬畏、审视与一种跨越时空的“认同”)。这些情绪更“中性”,也更贴近他试图连接的那个时代和人物。
其次,他尝试寻找“媒介”。虽然身边没有洪武旧物,但他开始留意哑仆送来的每一件物品。有一天,他注意到送饭食用的一个漆木食盒,边缘有些暗红色的漆斑,样式古旧。他集中精神感知,虽然没能得到明确的历史刻痕,却隐约感到这食盒的木质本身,承载了一种漫长的、属于“宫廷旧物”的沉滞感。这给了他启:物品的材质、工艺、使用环境,本身或许就带着时代的“气息”。他开始有意识地摩挲房间内那些明显有年头的家具、门窗,尝试捕捉那上面沉淀的时光感,并将其与心中那个“洪武南京”的印象进行对比、联系。
最重要的,是他开始尝试“定位”具体时间。仅仅“洪武十五年春”太模糊。他需要更精确的节点。他反复回忆看过的史书、野史,关于马皇后病重的时间记载。大约是洪武十五年农历八月左右病重,旋即去世?他需要更精准。他开始在脑海中反复勾勒那个时间点的景象:夏末秋初,南京皇宫内弥漫的药味与压抑,朱元璋日渐焦躁的脾气,朱标奔波于病榻与朝堂之间的疲惫……他将这些想象的情景,与他感应到的那一丝“共鸣”尝试重叠、贴合。
这是一个水磨工夫,进展缓慢,且伴随着精神上的疲惫。但他耐心十足。前世烈火焚身的痛苦都熬过来了,这点精神上的消耗与枯燥,算得了什么?
与此同时,外界并非风平浪静。
朱棣对他的“安静”始终存疑。锦衣卫的监视密报越来越频繁,内容也越细致:汉王今日散步几圈,看书多久,用饭多少,甚至表情变化,都被记录下来。朱棣甚至秘密召见了为朱高煦诊治的太医,详细询问其身体状况,尤其是脉象、气色有无异常,是否真如表现那般“安分”。
太医据实回禀:汉王殿下外伤愈合良好,内里亏损亦在调养中,脉象虽略显沉滞(失血及大病初愈之象),但并无癫狂错乱之征,思绪似乎……颇为沉静。
“沉静?”朱棣手指敲击着御案,眼中疑虑更深。这不是他熟悉的朱高煦。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也加强了对东宫的管控。朱瞻基受惊病了一场,朱高炽夫妇悉心照料,如今已无大碍,但性格似乎变得有些胆怯,夜里仍需人陪。朱棣增加了东宫的护卫和伺候人手,并严令任何人不得再提起当日之事。朝廷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但暗流涌动。汉王虽然被囚,但其旧部、以及一些对太子之位仍有想法的人,难免各有心思。朱棣以铁腕手段弹压了几起试图探听或借题挥的事件,暂时稳住了局面,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根刺已经扎下,只是暂时被掩埋。
时间,在朱高煦的暗中尝试与朱棣的明面掌控中,悄然流逝。转眼,朱高煦入宗人府已近一月。
这日深夜,万籁俱寂。省愆居内,一灯如豆。
朱高煦盘膝坐在床上,并未入睡。经过近一个月的调养和暗中练习,他的身体基本恢复,脸色虽然仍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精力充沛。更重要的是,他对那种与洪武时空的“共鸣感”的把握,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他不再需要刻意去“想象”南京皇宫,只要静下心来,便能隐隐感觉到那个遥远“方向”的存在,如同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星光。而且,通过连日来对“洪武十五年秋”这个时间点的反复冥想与情绪投射,他感觉那“星光”似乎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与他之间的“联系”也稳固了一丝。
“是时候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今夜,他准备进行一次更大胆的尝试——不是被动的感应,而是主动的“呼唤”与“加固”。
他闭上双眼,将全部精神沉入那片经过多日锻炼后,变得相对凝实而敏锐的内在世界。他不再去思考具体的计划、步骤,而是将心神完全沉浸于几种纯粹的情绪与意念之中:
先是“呼唤”。他想象自己站在时空的此岸,向着洪武十五年秋的南京皇宫方向,出无声但强烈的呼唤。这呼唤并非语言,而是一种混合着血脉共鸣、对改变历史轨迹的渴望、以及对马皇后、朱标等人命运的关切之情的意念波动。
其次是“呈现”。他努力在意识中,清晰而稳定地“构建”出自己是谁——大明永乐皇帝次子、汉王朱高煦;来自未来(相对洪武而言);知晓即将生的悲剧;并且,拥有可以改变这一切的“可能”。
最后是“定位”。他将这段时间反复冥想强化的那个“时间-地点”坐标——洪武十五年,农历八月,南京皇宫,马皇后病榻之侧——作为核心的意念焦点,如同投出一枚精神的信标,紧紧锁定那个时空节点。
这个过程极其消耗心神。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朝着那个冥冥中的方向汹涌而去。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太阳穴开始胀痛,身体微微颤抖。
起初,只有那片熟悉的、微弱的共鸣感。
但随着他意念的持续倾注和聚焦,变化,开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