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小膳房,平日里不过是些热汤水、温点心之处,此刻却成了整个紫禁城风暴的中心。
一口用来给侍卫们熬煮大锅粥的厚重铁釜,被几个面如土色的太监颤巍巍地架在了临时垒起的灶台上。干柴被塞入灶膛,火折子晃了几晃,橘红色的火苗便舔舐而上,出噼啪的声响。锅是冷的,水尚未添,但那股架势,已足够骇人。
朱高煦就站在灶旁,玄色胡服衬得他像一尊冰冷的铁塔。他的手臂依旧稳稳夹着不断瑟缩、已然哭不出声的朱瞻基。孩子的杏黄团龙袍被揉得皱巴巴,小脸上涕泪交加,满是惊恐,再无半分平日的伶俐可爱。
东宫的属官、侍卫、宫女太监,黑压压跪了一地,叩头如捣蒜,哀告之声此起彼伏。
“汉王殿下!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啊!”
“殿下三思!此乃皇太孙,国本所在啊!”
“殿下,您这是要陷天下于大乱啊!求殿下开恩!”
为的东宫左春坊大学士杨溥,已是须皆张,不顾礼仪地扑到朱高煦脚前,抱住他的腿,老泪纵横:“汉王!汉王!您与太子乃手足至亲,太孙是您的亲侄儿!有何怨愤,可诉于君父,可昭于天下!岂能行此……行此骇人听闻之举!您这是自绝于宗庙,自绝于天下啊!”
朱高煦垂下眼帘,看着脚下涕泗横流的老臣,又扫过周围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这些面孔,有些在前世的记忆里模糊,有些则在最后的时刻,曾隔着火焰,露出或冷漠或快意的神情。
他的心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死寂之下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自绝?”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哀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杨师傅,你告诉本王,何为‘绝’?”
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指向那口铁釜,又缓缓划过跪了一地的人群:“是这口锅能绝了我?还是你们这些人的嘴,能绝了我?”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臂弯里瑟瑟抖的朱瞻基脸上,嘴角那抹令人心寒的弧度再次浮现:“又或者,是这个小东西……将来能绝了我?”
话中深意,让杨溥浑身一颤,竟一时语塞。其他人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汉王今日魔怔得厉害,言语间满是莫测的疯狂。
“加水。”朱高煦不再看他们,对旁边一个抖得如筛糠般的烧火太监令道。
那太监瘫软在地,几乎昏厥,哪里动得了。
“废物。”朱高煦冷哼一声,竟自己动手,拎起旁边备着的一桶清水,哗啦一声,径直倾入釜中。清水撞击冷铁,出沉闷的响声,溅起些微水花。
这一举动,彻底击溃了所有人最后的侥幸。
他是真的要做!他真的要把皇太孙活活煮死!
“快!快去禀报太子!禀报皇上!”杨溥嘶声对身后人吼道,随即又转向朱高煦,砰砰磕头,额头瞬间见血,“殿下!老臣求您!老臣愿代太孙受此刑!求您放下太孙!一切罪责,老臣来担!”
“你担不起。”朱高煦看也不看他,目光只盯着釜中清水,看着灶膛里越来越旺的火苗,“这是朱家的债,得用朱家的血来偿。今日,先从利息收起。”
火焰升腾,锅底开始传来细微的滋滋声,那是水分被快加热的声音。虽然离沸腾尚早,但那股逐渐升温的势头,配合着汉王冰冷无情的话语,营造出一种比直接行刑更折磨人的恐怖氛围。
时间在极度压抑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一阵更加慌乱、更加惊惧的喧哗从外围传来。
“太子殿下到——!”
“皇上驾到——!!”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先闯入视野的,是一身明黄常服、胖硕的身躯因急促奔跑而气喘吁吁、面色煞白的太子朱高炽。他被两个内侍几乎是架着跑来,看到被朱高煦夹在腰间、面无人色的儿子,看到那口架在火上的铁釜,朱高炽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瘫倒。
“二……二弟!”朱高炽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不敢置信,“你疯了!快放下瞻基!那是你亲侄儿!你有什么冲我来!”
朱高煦终于将目光从铁釜上移开,看向自己这位前世性格仁弱、却最终稳坐江山的兄长。记忆里,大哥对他并非没有手足之情,但在皇权与父子纲常面前,那点情分太过微不足道。尤其是在他起兵失败后,大哥……或者说洪熙皇帝,也未曾真正力保他性命。
“冲你来?”朱高煦缓缓重复,眼神漠然,“大哥,你的账,稍后再算。今日,是父子债。”
“你……”朱高炽被他眼中的冰冷刺得心头寒,更被他话中“父子债”的指向惊得魂飞魄散。难道二弟知道了什么?还是纯粹疯魔了?
没等朱高炽再开口,一个更加沉重、更加暴怒,仿佛裹挟着金铁交鸣与血火气息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
“逆子!你要造反吗!!!”
人群如同被狂风压伏的麦浪,齐刷刷跪倒,以头抢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永乐皇帝朱棣,到了。
他没有乘坐步辇,而是大步流星,龙行虎步而来。一身玄色绣金龙的箭袖曳撒,腰间悬着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此刻剑虽在鞘,但主人那冲天的怒火,已让方圆数十丈的空气都仿佛凝固、燃烧。
朱棣正值壮年,靖难成功的余威与开创新朝的雄心,让他处于一生中权势与精力的巅峰。他面容刚毅,线条如刀削斧劈,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一双虎目喷出的火焰,几乎要将他视线尽头的次子烧成灰烬。
他得到消息时,正在武英殿与几位重臣议事。初闻宦官语无伦次的禀报,他以为听错了,或是下人夸张。直到第二波、第三波报信的人连滚爬来,他才确信,他那勇武过人但也桀骜不驯的二儿子朱高煦,真的在东宫,架起了锅,要煮了他的皇太孙,他的好圣孙!
荒谬!骇人听闻!无法无天!
朱棣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自认心硬如铁。但这一刻,他感到了一种混合着震怒、惊愕、甚至一丝被挑战了绝对权威的羞辱感。这个儿子,他固然偏爱其勇武类己,也曾有过易储的心思,但这绝不是他能够如此疯狂、如此践踏伦常纲纪的理由!
“朕在问你话!朱高煦!你这畜生!你想干什么!”朱棣几步就跨到近前,无视了跪地颤抖的太子和众人,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朱高煦,右手已经按上了剑柄。他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手也按在了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只等皇帝一声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