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会散去,人群渐渐散开。
长乐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离开。
那少年,竟也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在下顾言之,苏州人士。方才听在下妄言,不知……姑娘有何指教?”少年走到她面前,行了一个书生礼,言辞谦逊,目光却依旧清亮,带着一丝探寻。
“指教不敢当。”长-乐压下心中的慌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只是觉得,公子方才那番‘身心康体’之论,颇为新颖。只是……说来容易,行来,却难如登天。”
“哦?”顾言之的眼中,兴趣更浓,“愿闻其详。”
“公子将国比作人,君为脑,民为四肢。然,人身之中,尚有五脏六腑,彼此牵制。正如朝堂之上,有百官,有世家,有宗室。他们,盘根错节,各为其利。脑之令,往往未至四肢,便已被他们,层层截留,甚至,篡改得面目全非。公子说,要‘气血通畅’,又谈何容易?”
长乐这番话,早已出了一个普通闺阁少女的认知范畴。
顾言之脸上的轻松,瞬间收敛了。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姑娘……究竟是何人?”他沉声问道。
长乐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一旁的苏文月,却已经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我家小姐,只是寻常商贾之女,平日里喜欢看些杂书,胡言乱语罢了。公子,莫要见怪。”苏文月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疏离。
顾言之不是蠢人,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戒备。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长乐,眼中闪过一丝遗憾,随即,又恢复了那份谦谦君子的风度。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柄折扇,递了过来。
“是在下唐突了。”他微笑道,“今日与姑娘一番清谈,胜过闭门苦读百日。这柄扇子,是在下自己画的,便赠与姑娘,当做……萍水相逢的一点纪念吧。”
长乐犹豫了一下,还是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柄扇子。
扇骨是上好的玉竹,触手温润。扇面之上,用淡墨,画着几竿修竹,意境清远。旁边,提着一小诗:
“愿化苍生羽,一飞冲天际。不求闻达身,但求天下济。”
字迹,飘逸俊朗,诗中之志,更是让她心头,又是一震。
“多谢。”她轻声说道。
“后会有期。”顾言之深深一揖,便转身,潇洒地,汇入了人流之中。
长乐握着那柄尚带着少年体温的折扇,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少女怀春般的红晕。
……
返回京城的路上,长乐变得沉默了许多。
她时常会一个人,坐在车窗边,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那柄折扇,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
她的脑海中,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月白衫的少年,浮现出他那双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睛,和他那番“君民同乐”的言论。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而甜蜜的感觉。
它像是暮春时节,最温柔的风,悄无声息地,吹开了她那颗早已被朝政与权谋,包裹得日益坚硬的心。
苏文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的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却又无法言说的忧虑。
回到凌烟阁的那一日,天色阴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阁楼内的空气,也仿佛比往日,要更加清冷,更加凝重。
沈知遥,早已等在了那里。
她的面前,没有堆积如山的奏折,只有一杯,早已凉透了的清茶。
“回来了。”她看着风尘仆仆的长乐,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沈姐姐。”长乐行了一礼,将此行巡查的所见所闻,详细地禀报了一遍。从“通济行”的盈利,到地方吏治的改善,再到民间对新政的反应,她都说得条理分明,数据详实。
这半年来,在政务上的历练,已经让她,完全褪去了从前的青涩。
沈知遥静静地听着,偶尔,会点点头,却始终,没有插话。
直到长乐,将所有公务,都禀报完毕。
“说完了?”沈知遥问道。
“……说完了。”
“不。”沈知遥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如两道利剑,瞬间刺穿了长乐所有的伪装,“还有一件事,你没说。”
长乐的心,猛地一沉。
“苏州,沧浪亭外,顾言之。”
沈知遥缓缓地,吐出了这七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长乐的心上。
她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你……你怎么会……”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那柄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