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像一块浸饱了血水的脏布,沉沉地压在连绵的群山之上。墨绿色的林海,在暮色中翻滚,如同无边的、沉默的兽群。没有风,空气里弥漫着腐叶、湿土和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山洞。
阴暗,潮湿。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着,只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水滴从岩缝渗出,嗒,嗒,嗒,落在积水的石洼里,声音单调而清晰,敲打着人的神经。
八个人,或坐或卧,散在洞中角落。像八只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
衣衫褴褛,已不足以形容他们的狼狈。破碎的布条勉强挂在身上,露出下面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伤痕。血污和泥垢糊满了脸颊,只有那双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警惕。
韦小宝靠坐在最里面的石壁下,胸口剧烈起伏。左臂的伤口草草包扎着,渗出的血已将布条染成暗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但他此刻感觉不到疼。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烧穿的激动,正从胸腔里疯狂地涌上来,压过了一切疲惫和痛楚。
经书。八本《四十二章经》。终于,齐了。
从北京到五台山,从清凉寺到平西王府,千里奔亡,血雨腥风。多少阴谋算计,多少生死一线,多少条人命填进去……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看了一眼洞口。苏荃和双儿像两尊石像,一左一右隐在藤蔓的阴影里,警惕地注视着外面死寂的山林。阿珂抱着剑,靠坐在离洞口稍近的地方,闭目调息,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但耳朵却微微动着。方怡、沐剑屏、曾柔相互依偎着,蜷缩在另一侧,建宁公主则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偶尔抽动一下。
暂时安全了。至少,此刻是。
韦小宝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山洞特有的霉味和血腥气,呛得他咳嗽了一声。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然后,右手颤抖着,伸向怀里最贴身的那处暗袋。
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他先摸出的,是一个油布包。很小,很扁,却仿佛有千钧重。解开油布,里面是七块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的淡黄色羊皮碎片。每一块,都带着不同经书封面的细微气味——宫廷御用的沉檀香,寺庙古旧的烟火气,王府书斋的陈墨味,还有……鲜血干涸后的铁锈味。
镶黄、正红、镶白、正黄、正白、镶红、镶蓝。
七块碎片。七段沾满血腥的过往。像七道狰狞的伤疤,刻在他的命运里。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身旁那个毫不起眼的、从平西王府带出来的粗布包袱上。里面,是那本调包来的“正蓝旗”经书。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手指在那明蓝色的绸缎封面上摩挲着。冰凉。光滑。却仿佛带着吴三桂那老狐狸狞笑的气息。
他看了一眼苏荃。苏荃似有所觉,回头望来,凤眸中闪过一丝询问。韦小宝微微点头。
苏荃会意,对双儿低语一句,两人警戒得更加严密。阿珂也睁开了眼,清冷的眸光扫过洞内。
韦小宝屏住呼吸,按照苏荃早已教过他的方法,指尖在经书封面内侧边缘细细摸索。绸缎很结实,针脚细密。但在靠近书脊中下部的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他摸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那几乎与绸缎同色的丝线,一个隐藏在夹层中的、更小的油纸包露了出来。
他的心跳骤然加!就是它!
取出油纸包,展开。第八块羊皮碎片。正蓝旗。
碎片入手,带着一丝地底密室的阴冷。上面的墨迹,似乎比其他几块都要新一些。
八块了。齐了。
他将先前的七块碎片,连同这新得的第八块,一起,在面前一块较为平整、被他用衣角反复擦拭过的青石板上一字排开。
洞内很暗。他让双儿点燃了一小截随身携带的、气味极淡的牛油蜡烛。昏黄跳动的光晕,勉强照亮了石板上那八块承载着无数秘密和欲望的古老羊皮。
碎片大小不一,形状怪异,像被暴力撕开的藏宝图。边缘毛糙,颜色也因为年代和保存环境略有差异,但材质和厚度显然同源。每块碎片上都用褐黑色的墨水绘制着部分山川、河流、道路的线条,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满文符号。
拼图开始。
这不像孩童的游戏。这是一场与命运、与历史的对话。韦小宝的手很稳,但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凭借记忆,回想着每一块碎片可能的方位。苏荃偶尔会投来一瞥,用眼神示意某个碎片的旋转方向。
第一块,镶黄旗的,似乎是一角山脉的走向。第二块,正红旗的,拼接上去,出现了一条河的源头。第三块,镶白旗的,河流开始蜿蜒……一块,又一块。进程缓慢而艰难。有些接口看似吻合,细看却差之毫厘。有些符号断裂处,需要极高的耐心和想象力去衔接。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洞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只有蜡烛的光晕,映着韦小宝专注得近乎狰狞的脸,和石板上逐渐成型的、支离破碎的地图轮廓。
阿珂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默默地看着。方怡、沐剑屏和曾柔也围拢过来,连建宁公主也抬起了头,紧张地注视着。所有人的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神秘的时刻。
当第七块碎片——镶红旗的碎片,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它应有的位置时,地图的大部分已经呈现。那是一片辽阔的、陌生的地域,山峦起伏,大河奔流,隐约能看到一些城镇的标记。但最关键的中心区域,却留下一个刺眼的、不规则的空白。
仿佛一幅绝世名画,被人生生挖去了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