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从紫禁城高高的宫墙外吹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天阴沉得厉害。乌云低垂,像一块脏兮兮的裹尸布,压在北京城头,也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韦小宝走在通往养心殿的宫道上。脚步不快,甚至有些沉。青石板路面冰冷坚硬,踏上去,出空洞的回响,在这死寂的宫苑里,传得老远。
官服穿在身上,绷得有些紧。领口勒着脖子,不太舒服。就像他现在的心情。
镶红旗的经书,刚捂热乎。第五块羊皮碎片拼上,那残缺的地图,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刻在他脑子里。还没等他想明白下一步该怎么走,宫里的太监就来了。尖着嗓子,带着那种宫里人特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传了康熙的口谕。
“皇上口谕,宣御前太监总管桂小宝,养心殿东耳房见驾。即刻。”
即刻。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钉子,钉进了韦小宝的耳朵里。
什么事?这么急?
是经书的事漏了风?吴三桂那边捅上来了?还是沐王府救人,动静太大,被康熙的眼线察觉了?
他心里七上八下,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脸上却还得堆起最恭敬、最谄媚的笑容,跟着引路的太监,一路小跑。
养心殿。东耳房。
这里比乾清宫西暖阁更僻静,更隐秘。是康熙真正处理机密要事的地方。
门口连个侍卫都没有。只有两个像石像一样垂手侍立的老太监,眼皮耷拉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太监通报后,厚重的棉帘掀开一条缝。韦小宝深吸一口气,弯腰钻了进去。
屋里很暗。只点了一盏孤灯。灯苗如豆,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
康熙背对着门口,站在墙边。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山川河流,用朱笔勾勒得密密麻麻。
他穿着常服,背影显得有些单薄,但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悬崖边的枪。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连最贴心的太监梁九功都不在。
空气凝滞。带着一股墨汁和陈旧书籍混合的怪味,还有……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韦小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撩起袍角,跪倒在地,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奴才小桂子,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有回应。
康熙依旧看着地图,一动不动。仿佛那地图上,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韦小宝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终于,康熙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把刚刚淬过冰的刀子,直直地刺向韦小宝。目光里,没有了平日偶尔流露的、对待“小桂子”时的随意和戏谑,只剩下帝王的威严,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
“小桂子,”康熙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敲打在韦小宝的耳膜上,“你回京,也有些时日了。”
“是,皇上。”韦小宝垂着头,不敢直视。
“沐王府的案子,”康熙慢慢踱步,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查得怎么样了?”
来了!
韦小宝心头一凛,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像倒豆子一样滚了出来:“回皇上,奴才日夜追查,已有眉目。沐小公爷沐剑声,确是被平西王吴三桂的爪牙秘密囚禁在京西皇庄,严刑拷打,逼问一件什么……什么‘信物’的下落。奴才已设法将人救出,沐小公爷伤重,但性命无虞。据他所言,吴三桂狼子野心,勾结江湖邪派青鸾会,清除异己,图谋不轨,其反意已昭然若揭!”
他刻意加重了“吴三桂”、“反意”、“青鸾会”这些词,试图将康熙的注意力引向那个远在云南的巨患。
康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等韦小宝说完,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吴三桂……”康熙的手指停下敲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天空,“朕,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四个字,轻飘飘的,却让韦小宝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是早已了然于胸?还是……不屑一顾?
康熙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韦小宝身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的官服,看进他的五脏六腑。
“朕今日叫你来,不是为吴三桂。”康熙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异样的凝重,“是另有要事,要交给你去办。”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从一堆奏折底下,抽出一个没有封皮、颜色暗黄的普通信套。看起来很不起眼。
“你拿着。”康熙将信套递给韦小宝,却没有让他看,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这里面,是潜伏在五台山的密探,用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密报。”
韦小宝双手接过信套,指尖触碰到纸张,冰凉。他心里一跳,密报?五台山?他认得几个大字?这玩意儿给他,他也看不懂啊!但他不敢问,只能恭恭敬敬地捧着,一脸茫然又郑重地看着康熙。
康熙看着他这副模样,似乎才想起这小太监肚里没几滴墨水,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意味,缓缓开口道:“密报上说,已确认,先帝顺治爷,就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法号行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