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了。
废弃的山神庙里,火光摇曳。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草药味,还有一股劫后余生的疲惫。
沐剑声躺在铺着干草的角落里,昏迷不醒。苏荃刚给他换完药,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沐剑屏守在旁边,眼睛肿得像桃子,紧紧握着兄长冰冷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他。
方怡在帮忙收拾带血的布条,动作麻利,但眼神不时瞟向另一边。
另一边,韦小宝靠坐在斑驳的墙壁下,脸色苍白,嘴角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血迹。双儿正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和手臂上的擦伤。阿珂坐在稍远些的蒲团上,默默包扎着自己手臂上那道不算深的刀口,清冷的侧脸在火光下,像一尊玉雕。
曾柔伤势未愈,躺在里间歇息。
庙里很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庙外呜咽的风声。
激战后的虚脱,像潮水般席卷着每个人。但比身体更疲惫的,是心。
韦小宝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刚才皇庄里的一幕幕:刀光、剑影、飞溅的血花、獒犬的狂吠、沐剑声奄奄一息的脸、阿珂为他挡刀时决绝的眼神、九难师太那石破天惊的一剑……
还有,身边这些女子。
这些在他生命里,以各种方式出现,如今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系在他身边的女子。
线很乱,理不清。但却很结实。结实到可以勒死人,也可以……拉住他,不让他掉下深渊。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韦小宝,扬州城里一个婊子养的野种,一个小无赖,一个小太监,怎么就搅和进了这天大的麻烦里?怎么就惹上了这么多要命的女人?
可偏偏,心底深处,又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暖意。一种在这冰冷刺骨、杀机四伏的京城里,唯一一点实实在在的暖意。
他想起了苏荃。
睁开眼,正好对上苏荃看过来的目光。那双凤眸里,有关切,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像一口古井,再大的石头扔进去,也只能激起一丝涟漪,然后迅恢复平静。
是她。第一个真正把他当成“男人”而不是“小太监”的女人。教他武功,传他心法,在他最懵懂无知的时候,把他拽进了神龙教这个泥潭,却也给了他安身立命的第一块基石。她像一团火,妖娆,危险,却也在黑暗中给了他光和热。他们之间,有情欲,有利用,有默契,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如同藤蔓缠绕大树般的共生关系。她是他的助手,他的女人,更是他在这诡异江湖里,最看不透、也最不敢失去的依靠。
“看什么?”苏荃淡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看你好看。”韦小宝咧嘴想笑,却扯动了嘴角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苏荃白了他一眼,没接话,转身去查看沐剑声的情况。但那微微勾起的嘴角,却逃不过韦小宝的眼睛。这妖女,心里是受用的。
韦小宝心里嘀咕,目光转向身边的双儿。
双儿。他的双儿。永远安静,永远贴心。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为他挡刀,为他杀人,为他做一切脏活累活,却从不问为什么。她的爱,像水,无声无息,却能渗透到骨子里。韦小宝对她,几乎没有秘密。他的怕,他的怂,他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都可以在她面前毫无保留。她是他的退路,是他的港湾。有双儿在,他就觉得自己还不是完全孤身一人。
“公子,还疼吗?”双儿轻声问,手指蘸了药膏,轻轻抹在他手臂的淤青上。
“不疼,双儿揉揉就不疼了。”韦小宝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心里叹了口气。这丫头,真是傻得让人心疼。等这事了了,一定带她回扬州,买个大宅子,让她过上好日子。这念头一闪而过,他自己都觉得渺茫。
视线越过双儿的肩膀,看到了方怡。
方怡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方怡没有躲闪,只是微微咬了咬下唇,脸上掠过一丝红晕,随即又低下头,假装整理药箱。但那双曾经清冷甚至带着敌意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担忧和一种……近乎柔顺的东西。
她曾经多么心高气傲。如今,却跟着他亡命天涯,兄长重伤,家破人亡。韦小宝救沐剑声,有大半是为了兑现对方怡的承诺。这份情,她懂。所以,那曾经包裹在冰冷外壳下的心,终于彻底向他敞开。那是历经患难、托付生死的情谊,沉甸甸的。韦小宝对她,有怜惜,有责任,也有男人对漂亮女人本能的爱慕。这份情,不似对苏荃的复杂,不似对双儿的纯粹,是烈火烹油后,慢慢煨出的一碗浓汤,滋味杂陈,却暖心暖胃。
他又看向沐剑屏。
小姑娘哭累了,趴在兄长身边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天真,柔弱,像一朵需要精心呵护的花。韦小宝对她,更多的是兄长对妹妹般的疼惜。救她哥哥,是义之所在,也是不忍看她绝望。这份情,最简单,也最让人轻松。
里间,传来曾柔几声低低的咳嗽。韦小宝想起那个雨夜,她浑身是血爬到他门口的模样。王屋派的曾柔,温柔似水,却外柔内刚。赠他骰子,临别那深深的一瞥,情意已不言自明。那是江湖儿女的含蓄与炽烈。他对曾柔,敬重多于狎昵,那份情,像山间的清泉,清澈,甘甜,带着距离感,却更引人探寻。
最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最远处、最安静的身影上。
阿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