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人问他笑啥,他说:“我在想,等他住进那地下宫殿,会不会也觉得孤单。”
没人回答他的话。风从阿房宫的梁上吹过,呜呜地响,像在哭,又像在笑。远处的长城,在夕阳下像一条长长的影子,埋着无数像王二柱一样的人。而那座还没修好的阿房宫,柱子上的红漆亮得刺眼,像刚凝固的血。
这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王二柱在一个雪夜里,冻死在了阿房宫的工地上。他怀里,还揣着那块已经硬得像石头的饼子——那是他娘给他烙的,上面的“福”字,早就看不清了。
而咸阳宫里的始皇帝,还在看着地图,规划着他的千世万世。他下令再征调五十万民夫,加快长城、阿房宫和陵墓的进度。他说,等这些工程都完工了,大秦就能安稳了。
可他不知道,百姓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长城脚下的尸骨还没埋好,阿房宫的梁木还在往上架,骊山陵墓的水银还在往里灌,民间的怨气已经像堆在干柴上的火星,就等一阵风来。
有个在骊山烧窑的窑工,家里捎信来说,三岁的儿子饿得直哭,媳妇把最后一把米熬成稀粥,自己却嚼着树皮。窑工夜里偷偷跑出去,想往家的方向走,没走出十里地就被巡逻的兵丁抓住,吊在树上活活打死。尸体挂了三天,风吹得像个破麻袋,路过的民夫谁也不敢多看——谁都知道,那可能就是明天的自己。
咸阳城里的粮价涨得比城墙还快。原来一石粟米只要三十钱,没过两年就涨到了一百二十钱。有个小吏算过一笔账:一个五口之家,一年要吃三十石粟米,光是口粮就得花三千六百钱,可一个普通农夫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算上种地和织布的收入,顶多能攒下两千钱。这还不算给官府交的赋税、给家里老人看病的药钱。
有个老太太,在咸阳西市捡别人扔掉的烂菜叶,被巡逻的兵丁推搡,摔倒在地上。她抱着兵丁的腿哭:“官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孙子快饿死了。”兵丁一脚把她踹开:“老东西,滚远点!陛下正在修阿房宫,哪有闲粮给你?”
这话传到始皇帝耳朵里,他只是皱了皱眉,让李斯去查粮价。李斯查了半天,回来报告说:“百姓手里有粮,就是舍不得拿出来卖,想等着涨价。”始皇帝听了,下令把囤积粮食的富户抓起来,家产充公,人配去修长城。可抓了一批又一批,粮价该涨还是涨——地里没人种庄稼,哪来的粮食?
那会儿,连咸阳的贵族都开始觉得不对劲。有个宗室子弟私下里跟李斯说:“李相,这么征民夫,老百姓快扛不住了。万一……万一出点事怎么办?”李斯叹了口气:“陛下要成就万世功业,这点代价算什么?再说了,有秦军在,谁敢闹事?”
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没底。每次去工地视察,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民夫,他都觉得后背凉。有回在阿房宫,一个工匠给他递工具,手瘦得像根柴火,指甲缝里全是血。李斯问他:“家在哪里?”工匠低声说:“陈郡。”李斯又问:“家里还有人吗?”工匠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刨木头。
陈郡,就是原来的楚国旧地。那里的人本来就不服秦朝的管,现在又被征调了这么多人,民间早就暗流涌动。有个叫陈胜的雇农,被征去渔阳戍边,走到大泽乡的时候遇上大雨,路被冲断了。按秦朝的法律,误了期限是要杀头的。陈胜跟另一个叫吴广的民夫商量:“反正都是死,不如反了!”吴广说:“怎么反?咱们一没兵二没粮的。”陈胜说:“天下人受秦朝的苦太久了,只要咱们举旗,肯定有人跟着干!”
这话后来真应验了,不过那是几年后的事。在黄帝纪年三千八百三十年前后,天下还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下面,早已是波涛汹涌。
长城终于修得差不多了。站在高处望过去,像一条黑色的巨龙,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始皇帝亲自去视察,站在城楼上,看着北边的草原,得意地说:“有了这长城,匈奴再敢来,就让他们有来无回!”身边的大臣们赶紧附和,山呼万岁。
可始皇帝没看到,城墙的砖缝里,还嵌着民夫的血渍;城墙脚下的泥土里,还埋着没来得及收拾的尸骨。有个老兵指着一段城墙对王二柱说:“柱儿,你看这墙,多结实。可结实有啥用?修墙的人,早就成了墙的一部分了。”
王二柱这时候已经被派去看守长城的烽火台。他的腿彻底废了,走不了远路,只能坐在烽火台里,望着远方呆。他常常想起陇西的家,想起爹娘的样子,可记忆越来越模糊,就像被风吹散的烟。
阿房宫的前殿也快完工了。巨大的柱子立在那里,上面雕刻着龙凤图案,涂着金漆,在太阳底下闪闪光。始皇帝去看了好几次,每次都觉得不满意,总说“还不够气派”。他下令把六国宫殿里的宝贝都搬过来,连楚国的玉床、齐国的青铜鼎都运到了阿房宫。有个工匠不小心把鼎上的一个角碰掉了,吓得当场就哭了,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始皇帝只是看了一眼,说:“再找个工匠补上。”工匠们都觉得奇怪,陛下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后来才知道,始皇帝那会儿身体已经不好了。他开始迷信方士,想求长生不老药,脾气变得忽好忽坏。有时候会对着长城的图纸呆,半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又会突然脾气,把身边的太监宫女打得半死。
李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敢劝。他知道,始皇帝最忌讳别人说他老,说他会死。有个方士劝始皇帝:“陛下,要想长生,就得少动气,少劳民。”结果被始皇帝下令活埋了——这就是后来的“焚书坑儒”,不过坑的不全是儒生,还有不少方士。
骊山的陵墓也进入了收尾阶段。那些兵马俑已经整齐地站在了地下坑道里,手里拿着青铜剑、弩机,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仿佛在等待命令。工匠们在墓室里铺上金砖,挂上珍珠串成的帘子,把从六国抢来的宝贝一件一件摆好。最后,他们按照始皇帝的命令,在墓道里设置了暗器——只要有人打开墓门,就会有箭射出来。
王二柱因为腿瘸,被调到了陵墓外围,负责看守那些运水银的车。他看着一车车水银被倒进墓室,闻着那刺鼻的味道,总觉得头晕。有个老工匠跟他说:“这水银是好东西,能防腐,可也毒得很。等陛下葬进来,这墓里就再也不能进活人了。”王二柱问:“那咱们这些修墓的,怎么办?”老工匠苦笑:“还能怎么办?要么被关在里面陪葬,要么被拉去修别的,反正没好下场。”
果然,陵墓快完工的时候,监工的将军突然下令,把最后一批工匠都赶到墓室里去。工匠们知道要出事,拼命往外跑,可门口早就被士兵堵住了。有个年轻的工匠翻过墙头,刚跑没几步就被一箭射穿了胸膛。王二柱因为站在外面,没被赶进去,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被关在墓里,听着里面传来哭喊和砸门的声音,直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
那天晚上,王二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陇西的家,爹娘在院子里晒谷子,他娘喊他:“柱儿,快来帮忙!”他跑过去,刚要接过谷筐,突然就醒了。外面的月亮很亮,照着骊山的轮廓,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他摸了摸怀里的饼子,已经硬得像石头,可他还是舍不得扔——那是他跟家唯一的联系了。
黄帝纪年三千八百三十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一十三年,始皇帝下令,再征调二十万民夫,把长城的最后一段修好,同时加快阿房宫的进度。他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想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些工程完工。
可他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万世功业,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这年冬天,陈郡爆了瘟疫。因为地里没人种庄稼,老百姓只能挖野菜、啃树皮,抵抗力越来越差,一场风寒就带走了不少人的命。地方官上奏说“疾疫流行,死者过半”,始皇帝却以为是地方官在找借口,下令把那个上奏的郡守贬为庶人。
消息传出去,陈郡的老百姓彻底寒了心。有个老婆婆,儿子被征去修阿房宫,死在了工地上,孙子又染了瘟疫,没几天也没了。她坐在门口,望着西边咸阳的方向,哭了一天一夜,最后把家里的破布撕成条,系在门口的树上——那是当地表示“绝户”的意思。
这样的人家,在当时的天下,不知道有多少。
王二柱这时候已经不在骊山了,他被调到了阿房宫的工地上,负责给宫殿的瓦片上釉。他的手因为常年接触釉料,变得又粗又黑,裂开了好多口子,渗着血。有天晚上,他实在太累了,靠在墙角就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长城脚下,张三对他说:“柱儿,快跑吧,这里要塌了。”他刚想跑,就被一阵打更声吵醒了。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远处传来了鸡叫声。王二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拿起工具,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长城完工,能不能看到阿房宫建成,甚至能不能活到下个月。
他只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就像长城上的一块砖,阿房宫的一根木,陵墓里的一捧土,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去,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而始皇帝,还在咸阳宫里,看着那些宏伟的图纸,畅想着大秦帝国的未来。他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伟大的君主,修建长城、阿房宫、骊山陵墓,都是为了子孙后代。他不知道,这些耗尽民力的工程,就像勒在百姓脖子上的绳索,越勒越紧,直到最后,把整个帝国都勒得喘不过气来。
风从阿房宫的梁上吹过,带着远处长城的寒意,也带着骊山陵墓的死气。王二柱抬头望了望天,灰蒙蒙的,像一块巨大的破布,盖在这苦难的大地上。他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给瓦片上釉。釉料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这一年,距离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还有两年。距离秦朝灭亡,还有四年。而那些宏伟的工程,有的成了废墟,有的埋在了地下,只有那些百姓的苦难,像长城的砖石一样,刻在了历史的深处,再也抹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