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眼中掠过一丝讶异,看了宝钗一眼,微微颔:“薛姑娘好见识。正是去冬收的梅花雪,埋在地下瓮中,今夏才取出。”
湘云喝得急,咂咂嘴道:“好喝是好喝,就是太淡了些。不如我们府里常吃的枫露茶,又香又甜。”
妙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没接话。
黛玉却一直沉默着。她捧着茶盏,并不急着喝,只垂眸望着盏中微微晃动的茶汤,忽然轻声道:“茶是好茶,水亦是好水。只是……”她抬起眼,看向妙玉,“以梅花雪水烹蒙顶甘露,虽极雅致,却不免刻意。茶之本味,在于天然。这般雕琢,反倒失了真趣。”
话音落下,院中陡然一静。
连竹声、泉声,仿佛都滞了一瞬。
妙玉执壶的手停在半空。她缓缓转眸,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黛玉脸上。那目光清清冷冷的,像深秋的潭水,不起波澜,却寒意浸骨。
“林姑娘此言差矣。”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清晰,“茶道之妙,正在于‘刻意’。择茶、选水、候火、配器,无一不是功夫。若无这份‘刻意’,与牛饮何异?”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讥诮的弧度,“自然,若是只求解渴,井水泼茶亦可。但那样的茶,不配入我栊翠庵的门。”
这话说得极重。饶是黛玉素日机敏,也被噎得一时无言,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不是羞,是恼。
宝玉见状,忙打圆场:“妙师说的是!茶道茶道,自然要讲究‘道’。我们这些俗人,只知解渴,哪里懂得其中三昧。今日能得妙师亲自烹茶教诲,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宝钗也温言道:“妙玉师父精研茶道,自有境界。我们不过偶得机缘,尝个新鲜罢了。”她轻轻碰了碰黛玉的手,示意她莫要再争。
黛玉抿了抿唇,终是没再说话,只低头抿了一口茶。
妙玉也不再言,自顾自斟茶品茗。院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只有茶汤注入盏中的淅沥声,和远处隐约的蝉鸣。
又坐了片刻,宝钗见天色渐晚,便起身告辞。妙玉也不挽留,只微微颔:“恕不远送。”
众人出了栊翠庵,走在竹径上,半晌无人说话。
还是湘云先憋不住,嘟囔道:“好大的架子!不过一杯茶,倒说出许多道理来。林姐姐不过是随口一说,她倒较起真来了。”
探春叹道:“妙玉师父性子如此,咱们既去叨扰,便该顺着些。林姐姐那话,确实直了些。”
黛玉一直沉默着,此刻忽然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是了,原是我冒昧。人家是方外高人,咱们这些凡夫俗子,自然不入眼。”她顿了顿,望向竹林深处那角飞檐,“只是这‘刻意’二字,我倒要记下了。来日若有缘,再向妙师请教,什么才是不刻意的真趣。”
说罢,她加快脚步,径自往前去了。背影挺直,衣袂飘飘,透着几分倔强的孤清。
宝玉看看黛玉的背影,又回头望望栊翠庵,挠挠头,只觉满心困惑——好好的吃茶赏景,怎就闹得不欢而散了?
宝钗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宝兄弟,去瞧瞧林妹妹吧。她心思细,莫要为此事郁结。”
宝玉应了,忙追上去。宝钗落在最后,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掩在竹荫中的庵门,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妙玉,当真只是个孤高的尼姑么?
她忽然想起那日母亲王夫人无意中提过一句:妙玉入府时,带了整整三车行李,其中多是书籍古玩,还有几箱……茶具。
一个带修行的居士,哪来这般身家?
晚风穿过竹林,飒飒作响,将方才那场不愉快的对话吹散在暮色里。但有些东西,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荡开,久久不散。
而栊翠庵内,妙玉独自坐在梅树下,望着石桌上那七只空了的茶盏,良久未动。
小丫头轻手轻脚过来收拾,见她神色,小心翼翼问:“师父,可是累了?”
妙玉摇摇头,忽然问:“你觉得,那位林姑娘如何?”
小丫头一怔,讷讷道:“林姑娘……生得真好看,像画儿上走下来的。就是……就是说话直了些。”
“直?”妙玉唇角微勾,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她不是直,是太聪明。聪明到……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矫饰。”
她端起自己那盏早已凉透的茶,缓缓倾入池中。茶汤落入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惊得那几尾红鲤倏然散开。
“可惜,”她望着池中破碎的倒影,轻声道,“这世间,聪明人往往最不快乐。”
暮色四合,竹影渐浓。庵内早早点了灯,昏黄的光晕从窗纸透出,映着摇曳的竹影,恍若隔世。
而荣国府那边,晚膳的钟声已经敲响。各房各院的灯火次第亮起,丫鬟婆子们穿梭往来,又是一番人间烟火的热闹。
唯有这栊翠庵,依旧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妙玉起身,走入佛堂。白玉观音在烛光下慈悲垂目,香案上青烟袅袅。她跪在蒲团上,闭目诵经。
经文声低低响起,清越,孤寂,融进夏夜的风里,飘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