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方才还残留着落日余晖的天际,转眼便被墨蓝色的穹庐覆盖,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点缀其上,闪烁着清冷的光。镇西将军府的书房内,牛油烛火跳跃着,将罗沆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已在书案前静坐了近一个时辰。面前铺开的,是上好的玉版宣,细腻的纹理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方端砚中的墨汁早已磨得浓淡适中,紫毫笔也润得饱满,可那笔尖,却始终悬在纸面上方寸许,迟迟未能落下。
他要给贾珝写信。
这念头在他心中盘桓了数日,直至今日那份难以排遣的思念与烦闷达到顶峰,才终于下定决心。贾珝,荣国府的贾三郎,与他年岁相仿,虽接触不多,但去年回京那短暂的诗会相聚,他敏锐地察觉到此人虽出身公府,却无多少纨绔习气,言谈间自有丘壑,非是寻常子弟。更重要的是,他是贾府的公子,是能时常出入那大观园,能……能时常见到林姑娘的人。
这个认知,像是一点微弱的火苗,在他沉寂的心湖上燃起了一丝希望。他无法直接联系黛玉,甚至不能向任何可能与之相关的人直接打探,那太冒失,太失礼,也太容易被看穿心思。但若是与贾珝通信,以探讨学问、叙说边塞风物、维系世家交情的名义,似乎便顺理成章得多。而在这样的通信中,“不经意”地、合乎礼数地提及园中姐妹,提及那位才情卓绝的林姑娘,或许……或许能窥得一丝半缕关于她的消息。
这念头带着一种隐秘的罪恶感与巨大的诱惑力,驱使着他提笔。
他定了定神,终于落笔。开头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候:
“珝弟台鉴:自去岁京华一别,倏忽已近半载。边塞风沙,不及神京繁华万一,然别有一番苍茫壮阔之景,每每策马巡边,望长河落日,孤烟直上,常思及古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句,心胸为之一阔。未知兄近日于国子监进学,可有新知新得?京中春秋景致,想必更胜往昔……”
他写得沉稳,先铺陈边地风光,再问候对方近况,合乎一个将门子弟与京中旧友通信的常理。
铺垫已足,他笔锋微顿,墨迹在纸上略略洇开一小圈,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忆及去岁诗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令弟得以领略京华文采风流,至今思之,犹觉齿颊留香,受益匪浅。尤记得府上诸位姐妹,皆兰心蕙质,才华横溢,所作诗词,清丽脱俗,令人叹服。譬如……譬如那位林姑娘,‘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句,空灵幽寂,意境高远,不似闺阁笔墨,倒有隐逸仙气。边地苦寒,无有这般雅集盛事,亦难得如此清新诗风涤荡心胸,思之不免神往。”
写到这里,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他停笔,将这段文字反复看了几遍,确认并无逾越之处,方才稍稍安心。随即,他像是要掩盖什么似的,迅将话题转向了其他方面,询问贾珝的学业,谈论边地军务见闻,甚至请教了几个关于《孙子兵法》与当下时局关联的问题,以显示这封信的主体仍是正事与学问。
信的末尾,他写道:
“塞外无所有,聊赠西北风。惟愿兄勤勉进学,他日金榜题名,再聚京华,把酒言欢。另,若蒙不弃,偶有闲暇,可否于回信中略言京中风物近况?譬如……譬如贵园中景致变迁,亦足慰远怀。边关路远,鸿雁难托,惟望珍重。”
他将信纸拿起,轻轻吹干墨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封缄。整个过程,他都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军务。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薄薄的几页纸,承载着他多少难以言说的心事。
“罗忠。”他唤道。
亲随罗忠应声而入。
“将这封信,以最快的度,送往神京荣国府,交予贾珝贾三公子手中。”罗沆将信递过去,语气平静,但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急切与期待,却未能完全掩饰。
“是,少爷!”罗忠双手接过信,小心地放入怀中,转身快步离去。
书房内,又只剩下罗沆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裹挟着寒意涌入,让他躁动的心绪稍微冷却了些。他望着东南方向那片漆黑的夜空,那是神京城所在的方向。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目光掠过墙上的西北疆域图,那上面标注着敌我态势、山川险要,是他父亲和他将来要守护的江山。可此刻,这宏大的版图,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束缚。他的世界,似乎被这冰冷的边关和严苛的礼教,困在了一个狭小的牢笼里。
“砰!”他一拳砸在厚重的楠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一阵乱颤。手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罗忠在门外听到动静,探头进来,担忧地唤了一声:“少爷?”
罗沆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无事,你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
“是。”罗忠缩回头,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罗沆粗重的呼吸声。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凭带着沙尘的风吹打在脸上,生疼。远处,传来军营操练的号角声,雄壮而苍凉。那是他身为将门之子必须熟悉、必须融入骨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