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高压之下,反抗的暗流往往涌动得更加激烈。
恐惧可以暂时压制行为,却无法消灭思想,反而会催生更深的怨恨和更极端的反抗。
李嗣源的连坐法,看似稳固了局面,实则如同坐在一个即将喷的火山口上。
军官和士兵们私下里的串联,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隐秘、更加频繁和坚决。
符彦卿麾下的一名校尉,名叫张承业,平日里就对李嗣源的一些做法颇为不满,如今看到李嗣源如此草菅人命,更是彻底寒了心。
他暗中联系了几个相熟的军官,包括石敬瑭麾下的一名偏将和几名沙陀部落的长老,在一个深夜,偷偷聚集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密谋对策。
“李嗣源这是要让我们所有人都给他陪葬啊!”张承业压低声音,语气中充满了愤怒。
“魏州之败,本就是他指挥不当,如今又困守此地,不思良策,反而用连坐法屠杀弟兄,这样的人,不配做我们的君主!”
“张校尉说得对!”沙陀部落的长老阿骨打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沙陀子弟,跟着他南征北战,死伤无数,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不如投降吴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吴军说了,要李嗣源的人头……”石敬瑭麾下的偏将有些犹豫,“我们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岂不是成了叛贼?”
“叛贼又如何?”张承业咬牙切齿地说道,“李嗣源不仁,休怪我们不义!如今之计,唯有擒杀李嗣源,献上他的人头,才能换取我们和麾下弟兄们的活路!否则,再过几日,我们要么饿死,要么被吴军攻破营地,到时候还是死路一条!”
众人沉默了片刻,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目前唯一的出路。阿骨打说道:“我手下有两百多名沙陀子弟,都是我的族人,愿意听我号令。”石敬瑭麾下偏将也说道:“我麾下还有三百多士兵,只要时机成熟,我可以控制住他们。”张承业道:“我这边也有两百多人。我们约定好时间,里应外合,先控制住督战队,再闯入李嗣源的营帐,将他擒杀!”
几人商议完毕,各自散去,开始暗中联络更多的人,为行动做准备。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李嗣源这种不顾士卒死活、只求自保行为的极度愤慨,让他们迅达成了共识。必须除掉李嗣源,用他的人头,来换取自己和身边兄弟们的活路!
李嗣源身处营帐之中,虽然听不到那些密谋的低语,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恶意和背叛的气息。
他帐外的亲卫,虽然依旧站立得笔直,眼神却不再像往日那般坚定,偶尔会流露出一丝犹豫和不安。
他派人去营地各处巡视,回来的人禀报说一切正常,但李嗣源心里清楚,这只是表面的平静。
他能感觉到,士兵们看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有往日的敬畏和忠诚,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怨恨,甚至是杀意。
他知道,败局已定,绝无任何翻盘的可能。
魏州惨败后,他的精锐部队损失殆尽,如今剩下的这两万多人,大多是残兵败将,士气低落,战斗力低下,根本不是吴军的对手。
晋阳失守,退路被断,粮草断绝,援兵无望,他们就像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只能坐以待毙。
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凉和身为“皇帝”的最后一丝傲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扭曲的决绝。
投降?绝无可能!
他李嗣源,出身沙陀贵族,自幼征战沙场,历经无数风雨,凭借着自己的智谋和勇力,一步步走到今天,登基称帝。
他曾经风光无限,威震四方,怎么能容忍自己成为阶下囚,在徐天面前受尽屈辱?
他宁愿战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以一个“皇帝”的身份,战死在沙场之上,用自己的鲜血,来为这个短命的“兴运大唐”画上一个惨烈的句号。
然而,他环顾帐外,那些在篝火映照下影影绰绰的士兵身影,那些看似恭顺、实则眼神闪烁的军官,他知道,这支军队的魂已经散了,那根紧绷的弦,随时都会断裂。
他赖以维持统治的最后手段恐怖,其效果正在飞流逝。
连坐法虽然杀了一些人,暂时压制了士兵们的异动,但也让更多的人对他恨之入骨,加了背叛的到来。
军中士气,早已不是高压就能压得住的了。
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威胁的力量,正在这绝望的营地里积聚、酵。
就像一座即将喷的火山,表面上平静无波,底下却涌动着滚烫的岩浆,一旦时机成熟,便会轰然爆,毁灭一切。
李嗣源独自一人坐在营帐里,点燃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苍白而憔悴的面容,也照亮了帐内简陋的陈设。
曾经,他的营帐富丽堂皇,珍宝无数,如今却只剩下一张破旧的案几,几卷残缺的地图,以及一把陪伴他多年的佩剑。
他拿起案几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液浑浊,带着一丝苦涩。他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绝望和悲凉。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和悲凉感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窒息。
他拔出佩剑,剑身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这把剑,曾经斩杀过无数敌人,见证过他的荣耀与辉煌,如今,却可能要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战死在最后的战场上。他握紧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白,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
李嗣源,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一度登上权力顶峰的人物,此刻仿佛已经听到了死神清晰的脚步声。
他距离那最终的毁灭,仅仅只剩下那临门一脚。也许,就在下一个黎明,或者就在某个无人察觉的深夜,那积压已久的火山,就会轰然爆,将他连同他那虚幻的帝王梦,一同吞噬殆尽。帐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动着帐篷的布帘,出“呼呼”的声响,如同死神的低语,在夜色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