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
或者说,即将结束。
五代十国这场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将煌煌华夏拖入血火深渊、几乎打断了文明脊梁的大混乱、大分裂时期,眼看就要在他的手中,被强行扭转,画上一个休止符。
李嗣源,可以说是最后一个具备相当军事实力、政治号召力和地盘影响力的割据者,扫平了他,剩下的马殷、刘?之流,或可传檄而定,或需稍加征伐,但已无法改变天下归一的大势。
他的思绪,在这一刻仿佛挣脱了时空的束缚,如同脱缰的野马,瞬间跨越了千年,又清晰地聚焦于未来的蓝图。
北方,草原之上,契丹,耶律阿保机那个老谋深算的雄主,虽然经历了幽州、渝关的惨败,暂时被打断了南下的脊梁,缩回了广袤的草原深处舔舐伤口,但其游牧民族的掠夺本性、以及那种松散的部落联盟结构所决定的扩张欲望,决定了他们永远是悬在农耕文明头顶的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他们内部的权力斗争不会停止,部落间的兼并整合也不会完结,一旦让他们缓过气来,内部达成新的平衡,那南下牧马、劫掠财富人口的欲望,绝不会熄灭。
辽东、渤海故地……那些地方,也需要纳入视野。
还有南方,马殷占据的楚国,刘?盘踞的南汉,虽然这些政权在如今携统一北方之势、兵锋正盛的大吴面前,已显得孱弱不堪,不足为惧,甚至很可能一道檄文下去,便能使其肉袒来降,但毕竟还是需要时间去消化、去整合、去真正地将这些土地和人民纳入大吴的有效治理体系之中。
但这都不是最关键的,最让他内心深处感到沉重与紧迫的。
最关键的是,仗打完了,乱世终结了,然后呢?
打仗,攻城略地,消灭一个个割据势力,他或许可以凭借越时代的见识、对历史走向的模糊把握,以及那神秘“寰宇星图”知识库的帮助,能够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但治国呢?如何安抚那饱经战火摧残、十室九空、民生凋敝到了极点的亿万百姓?如何恢复那被连年战乱和军阀割据彻底摧毁的农业生产和基本经济秩序?
如何重建那早已崩塌殆尽、几乎需要从头再来的道德伦理、文化教育和社会纲常?
如何处置那些随着胜利而必然滋生的骄兵悍将、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以及潜藏在暗流之下的权力斗争与腐败苗头?……这千头万绪,种种比起真刀真枪的厮杀更加复杂、更加艰难、更需要耐心和智慧的麻烦事,如同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乱麻,等待着他去梳理,去解决。
他清晰地记得,来自现代的知识和历史教训无数次地告诉他,没有一个皇朝能够真正万世一系,永享天命。
强如横扫六合的秦汉,盛如开放包容的隋唐,最终都免不了在历史的周期律中走向衰亡,被新的力量所取代。
这冷酷的钟摆,周而复始,似乎无人能够打破。他无法,也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去创造一个永不落幕的帝国神话。
那么,他如此挣扎奋斗,双手沾满鲜血,殚精竭虑,甚至时常感到孤独的意义,究竟何在?
他的目光,仿佛拥有了穿透一切物质的能力,越过了宣政殿那厚重华丽的屋顶,投向了那无尽苍穹与浩瀚星海。
意义就在于,他要给脚下这片多灾多难、却又孕育了伟大文明的土地,打下一个尽可能坚实、尽可能牢固的基础!
他要给未来的华夏子孙,留下一个足够辉煌、足够强盛、足够让后代在面对任何内外挑战时都能有底气、有资本、有回旋余地的“盛世”开局!
他要将五代十国这历史上最黑暗、最混乱的一页,用自己的力量,彻底地、干净地翻过去,用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与活力的宏伟篇章来覆盖它!
这个盛世,不需要承诺永远,但它必须曾经存在过,并且其光芒、其制度、其文化遗产,要足够深远,足以福泽数百年,甚至更久。
他要让科学技术的火种在这个时代得以保留,甚至在某些领域能够有所展;要让文化的血脉在战火的废墟上得以延续,并焕出新的繁荣;要让政治制度的框架尽可能的合理、有效,以最大限度地延缓腐败与僵化的滋生;要让天下的百姓,无论是中原腹地,还是新附之民,都能够获得喘息之机,休养生息,真正做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他要做的,是那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为下一个漫长稳定时期奠定基石的“奠基者”。
至于这个由他亲手开启的盛世,究竟能持续多久,几十年?一百年?两百年?未来的子孙后代,是会牢记创业维艰,励精图治,还是不可避免地会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醉生梦死,最终导致官僚体系的腐败、土地兼并的加剧、社会矛盾的激化,以至于王朝的倾覆……
那不是他能够完全掌控,也无法去奢求掌控的。
他只能竭尽自己这一生的智慧、权谋与力量,将最好的基础、最完善的制度框架、最繁荣的文化氛围、最强大的国力根基,交到下一代,下下一代的手中。
剩下的路,需要他们自己去走,去奋斗,去面对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挑战和机遇。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
他能做的,就是在这有限的生命里,不留遗憾,无愧于心。
想到这里,徐天心中那因为即将到来的、标志性的彻底胜利而产生的一丝虚无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宏大、也更加坚定的责任感与历史使命感所取代。
结束乱世,统一天下,仅仅只是他宏伟蓝图的第一步,是万里长征走完了最初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段。
而开创并奠定一个足以光耀千古、福泽后世的盛世根基,才是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穿越时空壁垒,真正需要穷尽此生所有去奋斗、去实现的终极目标。
思绪如同奔流的长河,最终还是要回归现实的河道。
他的心神重新收敛,目光聚焦于眼前的现实,那封摊开在李肆手中的军报,仿佛再次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李嗣源,必须尽快、干净、彻底地解决掉。这颗在北方最后的、也是最大的毒瘤不除,河北、河东就谈不上真正的安定,他就无法全身心地、毫无后顾之忧地投入到那更加宏大、却也更加繁琐艰巨的建国大业与民生恢复之中。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