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山紧盯着铁块,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王石安对火候的判断,比他凭经验感觉的还要精准。
“第一块,入清水。”王石安示意一个学徒。烧红的铁块被迅夹出,浸入冰冷的井水中。“嗤啦——”一声爆响,大团白汽蒸腾而起!待铁块取出,表面呈现一种青灰色的光泽,用手指甲轻划,有清脆声响。
“第二块,入油水。”另一块烧红的铁块被浸入油脂混合液,响声温和许多,白汽也少。取出后,颜色偏暗蓝,质地似乎更润泽。
“第三块,入尿淬。”当第三块铁块被夹起时,王石安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异样的光芒。他没有让学徒动手,而是亲自接过了铁钳。“此物特殊,需掌握角度与度。”
他将通红的铁块缓缓倾斜,尖端先浸入尿液。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比前两次浓烈得多。就在铁块即将完全浸入的刹那,王石安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抖,铁块入液的角度生了极其细微的偏转,同时,他口中似乎低念了一句什么。
“嗤——”淬火声略显沉闷。
铁块取出时,表面颜色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暗红与深蓝交杂的斑驳状态,与预想的效果相去甚远。
“这……”杨大山皱起眉头,疑惑地看向王石安。
王石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和思索:“看来这尿液淬火,比例与手法还需更多摸索。或许是尿液陈度不够,或许……”他沉吟着,将那块斑驳的铁块放在砧台上,拿起小锤轻轻敲击边缘,似乎在测试其韧性。
就在这时,工棚外远远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打雷又不像打雷的轰鸣!声音来自东北方向,正是断崖所在!
棚内所有人都是一惊,下意识地望向那个方向。
王石安敲击铁块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了然,随即迅恢复平静,抬头对杨大山道:“像是雷声?这季节少见。杨师傅,不如我们先将这几块淬火后的铁料做好标记,待冷却后,再测试其硬度与韧性对比?”他表现得对那声异响并不十分在意,心思似乎还停留在试验上。
杨大山却心神不宁。他记得儿子杨熙的叮嘱,也隐约知道周青带人去了那边方向。这响声……绝不寻常。“王师傅,这响声有点怪,我出去看看。”他说道,对几个学徒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看好现场,自己大步向棚外走去。
王石安没有阻拦,只是微微颔,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砧台上那块斑驳的铁块,以及铁块边缘被他小锤敲击过的地方——那里,在刚才敲击时,似乎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金属的、更清脆的异响。
……
废弃炭庄。
侯三带着二十几个卫所兵丁,如狼似虎地踹开了那间周青曾探查过的破屋木门。屋里空无一人,只有角落里散落的黑褐色颗粒和炭灰。
“搜!给老子仔细搜!”侯三脸上带着伤愈后的戾气和急于立功的焦躁。雷彪听到关于“黑乎乎刺鼻东西”的密报,又联系前些天“豁嘴”失踪、黑风岭异动的传闻,大为光火,严令侯三务必查清,将功折罪。
兵丁们翻箱倒柜,很快有人从一堆干草下,扒拉出几个空的陶罐碎片,以及一小包用油纸裹着、保存完好的黑色粉末。
“侯头儿!找到这个!”兵丁将油纸包递上。
侯三接过,凑到鼻端一闻,那刺鼻的硫磺硝石味让他眉头紧皱。他虽然不懂火药,但也听说过军中某些“秘器”的传闻。“妈的!果然是违禁之物!私藏火器材料,形同谋反!”他眼中凶光闪烁,又想起雷彪的暗示——若真找到有价值的东西或人,或许能跟北边胡驼子那边搭上线,摆脱目前的窘境。
“追!看脚印,刚走不久!一定是往黑风岭跑了!”侯三狞笑,“弟兄们,抄家伙,抓人!这可是大功一件!”
他带着人马,气势汹汹地沿着依稀可辨的脚印,扑向黑风岭方向。却不知,他们正在扑向的,是一个刚刚生爆炸、各方势力意外遭遇的混乱漩涡。
断崖处,烟尘尚未完全散去。
周青拖着受伤的腿,背靠岩壁,急促地喘息着。他的三名队员,一人被爆炸破片所伤,行动不便;另外两人挡在他身前,手持武器,紧张地望着上方。
崖顶边缘,露出了七八个穿着卫所号服、手持刀枪的兵丁身影,为一个小旗官探头向下张望,也被下方的惨状和烟尘吓了一跳。
“下面什么人?!”小旗官厉声喝问。
岩隙深处,那个受伤的指挥者已经拖着另一个还能动的壮汉,钻进了那道狭窄裂缝,消失不见。只留下那个断腿的壮汉和被扎伤手臂的汉子在痛苦呻吟。
周青心念电转,不能暴露幽谷身份,也不能让卫所的人抓到活口问出更多!他猛地抬手,指向裂缝方向,用变了调的嘶哑声音喊道:“军爷!是盗矿的匪徒!他们往那边跑了!还有火药!”
他必须把卫所的注意力引开。
小旗官闻言,果然看向那道裂缝,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陶罐碎片和可疑粉末,脸色一变:“盗矿?火药?追!”他留下两人看守崖边,带着其余人呼喝着,寻找路径试图绕道去追。
暂时安全了?周青刚松一口气,却听到那个断腿的壮汉一边惨叫,一边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瞪着他,嘶声道:“你们……也别想好过……匠作大人……会知道……”他猛地伸手,掏向自己怀里!
“小心!”一名幽谷队员眼疾手快,一刀掷出,钉入那壮汉心口。壮汉的手无力垂下,怀里滚出一个小巧的、似乎是金属和琉璃制成的筒状物,掉在地上,出清脆的响声。
那是什么?信号器?还是别的?
周青来不及细看,上方留守的两个卫所兵丁似乎察觉不对,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攀爬。
“走!我们撤!”周青咬牙下令,两名队员架起他,另一人搀扶着受伤同伴,利用抛索和岩壁死角,迅向另一侧预先探查好的撤退路线转移。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将生的一切,尤其是那个指挥者逃脱、卫所介入、以及壮汉临死前的话和遗物,带回给杨熙。
断崖的混乱,如同投石入水激起的涟漪,开始向着幽谷、刘家集、黑山卫所以及那隐藏在更深处的“匠作大人”方向,迅扩散开去。
而工棚里,王石安轻轻摩挲着那块斑驳的铁块,望着东北方向尚未散尽的、淡淡的烟尘,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温度、也无人能懂的微妙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