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甚至有一丝……欣赏?
杨熙心中却是警铃大作。捧得越高,往往意味着图谋越大。他连忙道:“胡先生谬赞,杨某愧不敢当。幽谷所为,不过是些田间地头的土办法,上不得台面。”
“土办法?”胡驼子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能让一群乌合之众变成可战之兵,能让贫瘠山地连年增产,能让匠人研出‘惊雷’此物……小友,你这‘土办法’,恐怕比许多读书人皓穷经得来的道理,更管用。”
他不再给杨熙谦辞的机会,直接抛出了真正的意图:“范公有意,不拘一格用人才。幽谷之地,可暂不更名,不设‘协理’,亦不强征粮秣。”
此言一出,不仅杨熙一怔,连他身后的赵铁柱和周青也忍不住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这是……让步?放弃了最核心的控制要求?
但胡驼子接下来的话,让杨熙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真正目标。
“但,杨小友你,需随胡某北上,亲赴靖安军节度使府,谒见范公。”胡驼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范公欲亲自考较小友才学,若果有实才,当委以重任,或在幕府参赞,或于地方历练。至于幽谷……”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山谷:“幽谷可作为一个……‘试点’。由小友指定可信之人(他目光似有似无地瞥了吴老倌和赵铁柱方向一眼)暂代主事,继续依照现有之法经营。范公可授其‘义民堡’或‘屯垦点’之名,给予一定庇护,并开放部分商路优惠。‘惊雷’之技,范公依然看重,但不强索全方。可由小友指定匠人,与范公派来的匠作官‘合作研习’,共同改进,成果共享。”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杨熙的预料!
不再是赤裸裸的吞并和控制,而是变成了“招揽”他个人,同时给予幽谷一定的自治权和名义上的保护!甚至对“惊雷”技术,也变成了“合作研习”!
表面上看,这条件优厚得不可思议。幽谷保住了根本,只是换了个名义上的归属,还能得到庇护和展机会。而杨熙本人,更是得到了一步登天、进入藩镇核心圈子的机会!这对于任何一个乱世中的年轻人来说,都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但杨熙的心却沉了下去。他几乎瞬间就看穿了这“优厚”条件背后的陷阱。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调虎离山。将他这个幽谷的核心灵魂人物调离,幽谷就失去了最关键的凝聚力和应变核心。无论留下的是吴老倌还是赵铁柱,都难以完全替代他的作用。时间一长,幽谷很容易被渗透、分化,最终名存实亡。
第二,人质。他杨熙去了北边,就成了范云亭手中的人质。幽谷若有不轨,或者达不到范云亭的期望,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这将使得留在幽谷的人投鼠忌器,不敢有丝毫异动。
第三,“合作研习”是个温水煮青蛙的陷阱。一旦幽谷的匠人与对方匠作官开始“合作”,核心技术被摸清、被学会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幽谷就失去了最重要的技术筹码。
第四,所谓的“试点”和“自治”,在强大的藩镇力量面前,不过是一纸空文。一旦范云亭觉得有必要,随时可以找到借口收回那点可怜的自主权。
这是一份包装精美、却内藏剧毒的“礼物”。接受它,短期内似乎能获得喘息之机,甚至看起来前程远大,但长远来看,幽谷的独立性和未来,将彻底系于他人之手,尤其是系于他杨熙一人在北边的“表现”上。
杨熙背后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胡驼子这一手,比昨夜赤裸裸的威胁和算计,更加高明,也更加难以应对。它精准地抓住了幽谷渴望生存、渴望庇护的心理,更抓住了杨熙这个“穿越者”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对更大舞台的隐秘渴望(如果他是真正的古代少年,或许真的会心动),用一份看似双赢的方案,来达成彻底掌控的目的。
杨熙沉默了很久。晨风吹动他额前的碎,也吹动他心中翻腾的思绪。他必须谨慎回答,既要显得“受宠若惊”、“认真考虑”,又不能立刻答应,更不能断然拒绝——那会激化矛盾,让胡驼子撕下伪善的面具。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了震惊、茫然、又夹杂着一丝受宠若惊的复杂表情,声音有些干涩:“胡先生……此言当真?范公……范公当真如此看重杨某?这……这实在是……”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仿佛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击得心神失守。
胡驼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语气更加温和:“范公求贤若渴,此言自是不虚。小友不必立刻答复。此等大事,关乎小友前程,更关乎幽谷上下百余口人的未来,确需慎重思量。胡某可再给小友三日时间,与小友信中所请的‘宽限时日’一并考虑。三日后,胡某静候佳音。”
他又给了三天时间,但这三天的压力,与昨日已然不同。昨日是刀架在脖子上的威胁,今日却是金光大道摆在眼前的诱惑与陷阱。
“多谢胡先生体谅,多谢范公厚爱!”杨熙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充满感激,“此事……杨某需与谷中长辈、兄弟仔细商议,亦需……平复心境。三日后,定给先生一个答复。”
“好。”胡驼子颔,不再多言,带着手下转身返回营地。那个书僮打扮的年轻人,将一直抱着的扁平木盒放在了原地,对杨熙躬身一礼,也快步跟上。
杨熙看着胡驼子离去的背影,直到他们回到营地,才缓缓直起身。他脸上那副受宠若惊的激动神情迅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凝重。他走过去,打开那个木盒。里面并非金银财宝,而是几卷崭新的细麻布,两包上好的金疮药粉,还有一小盒品相不错的野山参切片。
“示好,也是施压。”周青低声道,看着那些东西,眼神复杂。
赵铁柱沉默着,眉头紧锁。他虽不擅言辞,但也看出了这“提议”背后的凶险。
杨熙合上木盒,抱起。“回去吧。”
三人转身,向着幽谷走去。阳光此刻已经完整地跃出山脊,将三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也照亮了前方山谷那依旧带着伤痕、却顽强矗立的轮廓。
第一次正式交锋,看似平和收场,甚至对方做出了巨大“让步”。但杨熙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如何应对这份裹着蜜糖的毒药,如何在几乎不可能中寻找到那一线真正的生机,将是他穿越至此以来,面临的最大难题。
他抬起头,望向湛蓝起来的天空,心中却浮现出前世那些历史书中,无数英才在乱世中挣扎、妥协、最终湮没的故事。
不,绝不做那样的选择。他在心中默默道。幽谷的路,必须由幽谷自己来走,即使用最笨拙、最艰难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