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寨盘踞在鹰嘴崖上。
崖如其名,形似一只俯探爪的巨鹰,崖顶平坦开阔,三面皆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仅南面有一条“之”字形、仅容两人并行的险峻山道盘旋而上,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崖上疏疏落落地搭着些木屋草棚,最高处是一座相对齐整、以原木和石块垒成的厅堂,门前歪斜地插着一面褪色破烂、隐约能看出是个“杜”字的旗帜,在山风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此刻,这座匪巢的大厅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大厅中央的空地上,摊开着两口铜角木箱。一口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十把崭新的制式腰刀,灯光下泛着冷冽的灰蓝色光泽,刀柄缠绕着防滑的麻绳,刀鞘是结实的牛皮所制。只是,有眼力的都能看出,这些刀并未开刃,刀口处是钝的。另一口箱子里,则是八个青瓷酒壶,壶身绘着粗糙的富贵牡丹图样,其中两个壶口有裂纹,酒液渗湿了垫底的干草,散出浓烈却劣质的酒气。
箱子旁边,还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是些陈年杂豆和两匹颜色晦暗的粗布。
杜横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铺着虎皮(那虎皮陈旧脱毛,且明显来自一只未成年的小虎)的粗糙木椅上。他约莫四十出头年纪,身材并不特别魁梧,甚至有些干瘦,但裸露在破烂皮袄外的脖颈和手臂,筋肉纠结如铁,透着一股精悍。他脸型狭长,颧骨高突,一双眼睛微微内陷,眼白浑浊泛黄,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审视、七分阴鸷,像极了在崖顶盘旋、寻找腐肉的秃鹫。
他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椅子扶手,指甲又黑又长。目光在那未开刃的腰刀和劣质酒壶上停留许久,嘴角慢慢咧开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露出几颗黄的牙齿。
“刘老爷……呵呵,真是客气。”他的声音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石头,“送刀,送酒,这是盼着俺们弟兄,吃饱喝足,好去给他卖命?”
送“礼”来的刘彪,此刻额头冷汗涔涔。一路上的惊魂和损失让他心有余悸,更让他忐忑的是,老爷这“礼”送得实在不漂亮。他只能硬着头皮,按着刘福事先教的话说道:“杜寨主明鉴,我家老爷绝无此意。这些腰刀,乃是老爷早年行商时偶然所得,虽是制式,但久未使用,未曾开锋,聊表心意而已。至于酒水,更是窖藏多年的佳酿,只因……只因路上颠簸,略有损耗,还望寨主海涵。老爷的意思是,幽谷那帮泥腿子,不知天高地厚,占了宝地,有了些收成,就目中无人。他们与北边行商勾连,将来做大了,恐怕对这方圆百里的乡亲,包括寨主您,都不是好事。老爷愿与寨主携手,除了此患,事成之后,幽谷所得,寨主取七,我家老爷只求三分薄利,以及……那山谷的归属。”
杜横没说话,只是听着,浑浊的眼睛眯得更细,让人看不清里面闪烁的光芒。大厅两侧或站或蹲着十几个土匪头目,有的满脸横肉,有的眼神飘忽,此刻也都盯着刘彪和那堆“礼”,表情各异。
“刘管家一路辛苦。”杜横终于又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听说路上不太平?还损了一车货?”
刘彪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道:“是……是遇上了落石,还有……还有不知哪来的流火,烧了一辆车,翻了一辆。折了四个弟兄,货物也损失了些。定是那幽谷的人做的手脚!他们定然是得知消息,半路拦截!”
“哦?”杜横尾音拖长,“幽谷的人,消息这么灵通?刘老爷送礼给俺,可是机密之事。”
刘彪一滞,这话没法接。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身材粗壮的土匪头目哼了一声,瓮声瓮气道:“大哥,管他谁做的手脚!这刘扒皮送些没开刃的刀和破酒来,摆明了没把咱们兄弟放在眼里!依我看,不如宰了这狗腿子,再去刘家集,让那老抠知道知道,啥叫真正的‘礼’!”
刘彪腿一软,差点跪倒。
杜横却摆摆手,制止了那头目,目光转向另一个一直沉默、身材矮小、眼神灵活如鼠的头目:“老六,你怎么看?”
被叫做老六的土匪抬起头,搓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慢悠悠道:“大哥,刘老爷的‘礼’嘛,是薄了点,意思也明显。借咱们的刀,杀他的人,他坐收好处。不过……”他话锋一转,“幽谷那块肉,听说可是肥得流油。今年秋收,收了快六百石的粟米!还有其他杂粮、山货。咱们寨子里百十号兄弟,这个冬天可不好过。北边商路被黑山卫所那姓雷的卡得紧,东边几个村子也被咱们刮过几轮了,没啥油水。若能吃了幽谷……”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懂。厅内响起一阵吞咽口水和贪婪的低语。
杜横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他当然知道幽谷。那片山谷易守难攻,以前没人在意,没想到被一伙逃荒的弄出了名堂。近六百石粮食,在这乱世,足以让任何饥肠辘辘的人眼红狂。刘扒皮的利用心思,他洞若观火。但这“饵”实在太香,哪怕裹着毒,他也忍不住想舔一舔。
“刘管家,”杜横终于有了决断,脸上重新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回去告诉刘老爷,他的‘好意’,俺杜横心领了。这刀嘛,钝是钝了点,磨磨也能用。酒嘛,虽然是‘佳酿’,俺们兄弟糙惯了,也能喝。合作的事……可以考虑。不过,光凭这几把钝刀和几壶酒,还有那几句空话,可不够。”
刘彪心头一松,连忙道:“寨主有何要求,尽管吩咐!小人一定禀明老爷!”
“第一,”杜横竖起一根手指,“幽谷的底细,刘老爷得给俺们摸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能打的,弓弩有多少,围墙多高,粮仓在哪,领头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和北边行商到底什么关系……越细越好。总不能让俺们兄弟蒙着眼睛往里冲。”
“这个自然,自然!”刘彪连声道。
“第二,”杜横竖起第二根手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既然是合作,刘老爷也不能光动嘴。这样,三天之内,再送十石粮食、五斤盐过来,就当是订金,也让俺们兄弟吃饱了,有力气办事。”
刘彪脸色一苦,十石粮食,五斤盐!这可不是小数目!但他不敢拒绝,只得应承:“小人……小人一定把话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