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水泥厂里,巨大的螺旋桨缓缓停歇,卷起的烟尘也渐渐沉降,露出斑驳的水泥地面和锈迹斑斑的钢架。
陈阳连滚带爬地跳下飞机,一脚踩在松软的尘土里,呛得他连连咳嗽,一张脸瞬间变成了灰白。他看着丁凡,又看看马东国,再看看那辆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面包车,感觉自己过去三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这算什么?微服私访?可皇帝出巡也没这么……接地气的吧?
丁凡没有理会他的震惊,他从马东国手里接过那个散着酸臭味的黑色塑料袋,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书记,这……”陈阳看着丁凡脱下那身笔挺的西装,想去接,又嫌弃地缩回了手。那可是省委特供店里的好料子,就这么扔在积了不知多少年灰尘的地上,他心疼得直抽抽。
丁凡已经利索地换上了那身油腻的工服。衣服很不合身,袖子长了一截,裤腿也有些肥大,一股汗臭、机油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复杂气味立刻包裹了他。他不在意地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再从另一个袋子里掏出一顶灰扑扑的鸭舌帽,扣在头上,压低了帽檐。
前后不过一分钟,那个在省委大院里都能横着走的省纪委常委、江州市委书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有些落拓,面带风霜,从外地来讨生活的普通中年男人。
这种气质上的转变,快得让马东国都暗自心惊。这绝不是简单的换一身衣服,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角色的精准拿捏。
“马老,你开。”丁凡拉开面包车的后门,率先坐了进去。
车厢里一股浓重的霉味,座椅的弹簧已经坏了,坐下去就陷进一个坑里。陈阳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挨着丁凡坐下,屁股刚沾到座位,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弹了一下。
“书记,这……这也太味儿了!”他小声抱怨。
丁凡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马东国动了车子,老旧的动机出一阵拖拉机般的怒吼,车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总算晃晃悠悠地驶出了水泥厂。
“你留下。”丁凡忽然对陈阳说。
“啊?”陈阳愣住了,“书记,我……我得跟着保护您啊!”
“你这身行头,还有这张脸,像是来找活干的吗?”丁凡的声音从帽檐下传来,听不出情绪,“你太干净了。”
陈阳低头看了看自己油光锃亮的皮鞋和崭新的衣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留在这里,等周局长他们过来,跟他们接头。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龙山村一公里范围之内。”丁凡的语气不容置疑。
面包车在一个岔路口停下,陈阳苦着脸被“赶”下了车,站在一片荒草里,看着面包车喷着黑烟绝尘而去,活像一个被抛弃的怨妇。
车子继续向前,路况越来越差,水泥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车窗外的景色也逐渐变得荒凉,绿色的植被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灰黄色。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中带甜的化学品气味。
马东国默默地关上了车窗,但那股味道还是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前面就是化工园区了。”马东国沙哑地开口,“一共七家厂,都是高污染的化工企业。龙山村就在园区下游不到两公里的地方。”
丁凡的目光穿过满是灰尘的挡风玻璃。只见不远处,几根巨大的烟囱正向着灰蒙蒙的天空喷吐着颜色各异的浓烟,像几根刺破天空的毒针。厂区被高高的围墙圈着,墙上还拉着带刺的铁丝网,门口的岗亭里,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车辆,腰间鼓鼓囊囊的,似乎别着东西。
整个园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面包车没有停留,绕过园区,继续向龙山村驶去。当那条出现在视频里的、浑浊如墨的小河出现在视野中时,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河面上漂浮着大片大片的白色泡沫和分辨不出颜色的垃圾,几个塑料袋像浮尸一样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河岸两边的土地已经完全沙化,呈现出一种被腐蚀后的黑褐色,看不到一丝绿意。
马东国把车停在村口一棵枯死的大槐树下。
“书记,到了。”
丁凡推开车门,那股化学品和腐烂物混合的恶臭,瞬间将他包裹。他皱了皱眉,但很快就适应了。他看到村口不远处那户人家门前,黑色的棺木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地烧过的纸钱灰烬,被风一吹,四散飘零。
整个村子,死气沉沉。
几个老人呆坐在自家门口的门槛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对丁凡和马东国的到来视而不见。偶尔有几个村民从路上走过,也是低着头,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长年累月积压下来的麻木和警惕。
这里不像一个村庄,更像一座露天的坟场,住着的,都是一群等待死亡的活人。
“老乡,打听个事儿。”马东国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凑到一个正在修补渔网的老汉身边,递了一根过去。
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丁凡,没有接烟,只是沙哑地问:“干啥的?”
“找活干的。听说这边的厂子招人,过来看看。”马东国蹲下来,用一种拉家常的口吻说,“老哥,这村里瞧着……咋这么没生气儿呢?”
老汉冷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破风箱里拉出来的,干涩刺耳。“生气儿?都快死绝了,哪来的生气儿?”他吐了口唾沫,那唾沫落在黑色的土地上,瞬间就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厂里?是招人,天天招。”另一个坐在旁边的中年人接过了话茬,他的一只袖管空荡荡的,“就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命拿那份工钱。”
“这话咋说?”丁凡也走了过来,蹲在旁边,从兜里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却没有喝。
中年人瞥了他一眼,指了指那条黑色的河:“看到没?那就是厂里排出来的‘福报’。喝这水,浇这地,不出三年,保准你身上长点新东西。”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但丁凡却从那平淡中,听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没人管吗?”丁凡故意问。
“管?”中年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笑了两声,却牵动了肺部,引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旁边的人都见怪不怪,没有人上来拍拍他的背。
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管?环保局的王大局长,跟那些老板是拜把子的兄弟!他们来检查,都是坐着大奔,吃着大餐,临走了,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我们去告状,就是刁民!就是破坏营商环境!”
“前年,村里的教书先生,叫李文博,是个大学生。他不信邪,搜集了一堆证据,又是水样又是照片,说要寄到中央去。结果呢?”老汉接过话头,眼神变得黯淡,“当天晚上,人就没了。厂里的车,说是刹车失灵,直接从他身上碾过去了。最后赔了点钱,不了了之。”
丁凡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没想到,这里的黑暗,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浓稠,更加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