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东的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悬停在丁凡的神经上。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是一次滴水不漏的甄别。一个从江州来的市委书记,怎么会知道一个三年前就被矿业集团开除、几乎被世界遗忘的底层安全员?
丁凡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惊惶褪去了一些,换上了一丝困惑与思索。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努力回忆这个陌生的名字。
“孙志华……”他轻声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周主任,您这么一问,我好像有点印象。”
办公室里很安静,丁凡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声。他知道,周海东在观察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我们来南陵之前,做了一些功课。”丁凡的语气很诚恳,像一个向领导汇报工作的下属,“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南陵市的营商环境和一些历史遗留问题,看看‘江州模式’有没有可以借鉴和对接的地方。在查阅南陵市过去几年的地方企业改制资料时,我看到过这个名字。他好像是南陵纺织厂改制时期的技术骨干,后来因为一些……分歧,离开了。”
他将孙志华的身份,巧妙地从矿山安全员,转移到了更早、也更公开的纺织厂改制时期。这个信息是公开可查的,也是一个勤勉的干部在做“背景调查”时完全可能触及的范畴。
“哦?纺织厂?”周海东的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是。”丁凡点了点头,表情愈自然,“后来,我们代表团的一位同志,就是马东国马老,他过去在省经贸委工作过,对当年的国企改制很熟悉。他私下里跟我提了一句,说这个孙志华是个技术好、人也正直的硬骨头,可惜在南陵这种地方,太硬的骨头容易被硌碎。我当时听了,也就记下了这个名字,没想到……他跟林书记的案子还有关系?”
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既解释了他知道这个名字的合理来源,又通过马东国这位“老同志”的口,侧面点出了孙志华的处境,还将皮球不动声色地踢了回去。
周海东深深地看了丁凡一眼,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忽然笑了,脸上的冰冷线条柔和了下来。“丁书记年纪轻轻,工作却做得这么扎实,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林德义的案子,牵扯很深。我们调查组在南陵的工作,可能还需要地方同志的配合。到时候,说不定还要麻烦丁书记。”
“周主任言重了。配合中央调查,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丁凡立刻表态。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周海东便以“工作繁忙”为由,礼貌地告辞。
丁凡亲自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带着人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他背靠着厚重的实木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对话,消耗的心力,不亚于一场真正的战斗。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一辆救护车闪着灯,悄无声息地从市委大院的侧门驶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丁凡知道,那是为林德义准备的。为了防止意外,这种级别的官员被带走,通常都会有医疗保障随行。
林德义的时代,结束了。
而南陵市的官场,一场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
市委书记林德义被中央联合调查组从办公室直接带走的消息,像一阵十二级的台风,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席卷了南陵市的每一个权力角落。
市长办公室里,刚刚还意气风地在文件上批示的市长,在接到一个神秘电话后,手里的派克钢笔“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划出一道刺眼的墨痕。他呆坐了足足五分钟,然后猛地起身,冲进里间的休息室,反锁了房门。里面,很快传来了文件粉碎机刺耳的轰鸣。
南陵矿业集团总部大厦,总裁办公室。
赵志强在听到消息的瞬间,手里的紫砂茶杯脱手飞出,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身,他却毫无知觉。他一屁股瘫在真皮沙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林德义是他最大的靠山,是那座“血色矿山”的保护伞。现在,伞破了。
“快!快!”他像一头疯的野兽,对着冲进来的秘书嘶吼,“订最快一班去境外的机票!不,包机!现在就去!把公司账上所有能动的钱,全部转出去!”
然而,当他的秘书颤抖着手打完电话后,带回来的是一个让他绝望的消息。
南陵机场已被临时航空管制,所有航班无限期延迟。全市所有高路口,已设立临时检查站。银行系统也接到了紧急通知,所有对公账户的大额资金异动,全部被冻结。
一张无形的天网,早已悄然落下。
赵志强,以及和他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们,已是网中之鱼。
与官场和商界的惊惶失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南陵市井间的暗流涌动。
老城区的茶馆里,几个茶客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姓林的……进去了!”
“真的假的?他可是市委书记啊!通天的人物!”
“千真万确!我表哥就在市委当司机,亲眼看见的,一帮穿便衣的,直接从九楼押下来的,脸都白了!”
“我的天……那南陵的天,不是要变了?”
一个角落里,一个头花白的老人,默默地听着,端起茶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放下茶碗,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放在桌上,佝偻着背,走出了茶馆。
他没有回家,而是绕了几个圈,走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的尽头,是一座破败的小院。他推开虚掩的院门,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院子里,默默地缝补着一件满是破洞的矿工服。
“他爹……”妇人抬起头,眼睛红肿。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院子中央,从墙角拿起一把铁锹,开始在地上挖。
妇人愣住了,哭着上前拉他:“你这是干啥啊!儿子的东西,你不是说要一直留着吗?”
老人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睛里浑浊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他一边挖,一边用嘶哑的嗓子低吼:“天亮了……天亮了!咱得让儿子……见见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