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已停。
整个赤红盆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进了琥珀里,连星核那暗红色的脉动光芒,都凝在半空,成了粘稠滞涩的一团。
邓陵子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吐不出半个字。他眼睁睁看着赵高、徐福,看着那数十个凶名赫赫的罗网杀手、手段诡谲的阴阳家术士,在白辰那一指、一拂之间,化作飞灰。
仿佛他们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那感觉,比直面尸山血海更令人窒息。是蝼蚁仰望苍穹时,骤见星辰崩灭的渺小与骇然。他握着机关弩的手指骨节白,身子却在不受控制地轻颤。旁边的月司更是不堪,面具下的脸已无人色,那双惯能窥测阴阳的眼睛死死闭着,眼角却有血线渗出——那是心神遭受无法承受冲击后的反噬。
仅存的那名墨家弟子直接瘫软在地,双目失神。
白辰没有看他们。
他走到昏迷的白无双身边,蹲下,手指搭在少年腕脉上。脉象乱得像一锅沸水,魂胎震颤不休,十道剑意虽然被强行压回,却仍在深处不安地冲突、嘶鸣。强行引动尚未稳固的虚空剑匣虚影,对白无双的负担太大了,经脉窍穴处处是暗伤,神魂更是摇摇欲坠。
白辰眉头微蹙,并指如剑,轻轻点在白无双眉心、膻中、丹田三处大穴。指尖过处,有温润如春水的清光一闪而没。少年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惨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呼吸也平稳下来。但能否醒来,何时醒来,已非医术或寻常修为可定,要看这孩子的造化和心志了。
做完这些,白辰才直起身,目光终于落回那颗赤红星核。
此刻的星核,在绝对的“静”中,反而显露出更狰狞的本相。表面蛛网般的裂纹深处,不再是单纯的暗红光芒,而是翻滚着粘稠如血浆的浓雾,雾气里不时有扭曲的面孔浮现,又尖叫着消散。每一次本该生的脉动被强行凝固,那股积蓄未的力量就让星核表面的裂纹又密上几分,仿佛一个被捂住了口鼻、濒临爆裂的脓疮。
它“醒”得更急了。
白辰能“听”到,那封印碎片深处,某个古老、混沌、充满了无尽恶意的意志,正疯狂地冲撞着最后的屏障,想要彻底挣脱,降临此界。星核不过是它探出的一根“触须”,一块“碎骨”。
他缓步走到盆地中央,在距离星核三丈处停下。这个距离,常人早已被魔气侵蚀成怪物,连月司那样的修士也需全力抗衡。但那些污秽腥浊的红雾,在靠近白辰身周三尺时,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琉璃墙,悄无声息地滑开、消散,连他一片衣角都沾不上。
白辰伸出手,虚虚按向星核。
他调动了一丝,真正属于他“白辰”——那万古寂寥中唯一脱者的本质。
这一丝本质,在此界规则严苛压制下,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但它出现的那一刹那——
天,忽然暗了。
整个东郡,不,是整个天元界所有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或是灵觉敏锐的存在,心头都莫名一跳,生出一种“被注视”的悸动。稷下学宫中埋经典的荀子猛地抬头,望向东方,手中竹简“啪嗒”落地。桑海城外,正与秦双儿演练剑法的云阳忽然顿住,憨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就连深藏地底、或是远遁海外的某些古老存在,也于沉眠中掀开了一丝眼缝。
白辰掌下,那狂暴的星核骤然僵住。翻滚的血雾凝固,裂纹中渗出的光芒也停滞。一股难以形容、越此界认知的力量,如最精细的刻刀,又如最沉重的磨盘,开始从最细微处,瓦解、净化星核内部那属于“域外天魔”的本源烙印,同时修补、加固那上古封印的碎片。
这过程并不轻松。星核本身蕴含的魔源与封印之力早已扭曲纠缠,难分彼此。强行剥离净化,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摘取一粒生米,还要保证油不溅、锅不翻。更麻烦的是,此界的“天”——那套运转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底层规则,开始对他这“异数”施加越来越强的排斥和压制。每净化一分魔源,他要承受的反噬便重上一分。
豆大的汗珠,第一次从白辰额角渗出,沿着清隽的脸侧滑落。他身上的青衫无风自动,出细微的裂帛声——那是此界规则挤压的征兆。但他按向星核的手,依旧稳定如磐石,眼神专注而清明。
与此同时,白无双的识海深处。
这里已非寻常内视所见的气海丹田,而是一片破碎的、光怪陆离的混沌。十道本源剑意的虚影在这里横冲直撞,将识海搅得天翻地覆。大日焚天的炽热与玄冥寂世的冰寒对撞,厚德载物的沉稳与太白斩缘的决绝冲突……每一道剑意都代表着一种剑道极致,也代表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道”的取向。强行将它们糅合催动,就像将十头暴怒的洪荒凶兽关进同一个笼子。
白无双的自我意识,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撕碎、淹没。痛苦,无边无际的痛苦,从魂魄最深处涌上来,那是比千刀万剐更甚的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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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一点微光,在他破碎的识海中央亮起。
是那虚空剑匣的虚影。
虽然依旧模糊不清,但在此刻混乱的识海中,它却成了唯一稳定的坐标。剑匣表面,十道纹路明灭不定,不再冲突,反而像是一个残缺的、等待拼合的图案。
一个苍老却平和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在他意识深处响起,正是潭边那神秘老人的声音:
“小子,剑是直的,心也是直的吗?”
“万剑归宗,宗在何处?在你手里,还是在你心里?”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你的山,你的水,在哪儿?”
声音缥缈,却如暮鼓晨钟,炸响在浑噩的灵台。
白无双那即将溃散的意识,猛地一凝。
剑是直的……心呢?我要用剑守护书院,守护那些苦难的人,这心意是直的吗?万剑魂胎……这些强大却混乱的剑意,它们属于我,还是我只是暂时保管它们的“匣子”?我的山……我的水……
破碎的识海中,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青林书院晨读的炊烟,难民们捧着稀粥时眼中的感激与绝望,王二狗说起弟弟时通红的眼眶,苍龙山洞里那些孩子的骸骨,死域中魏国士兵跪死的背影,还有刚才……面对强敌时,自己那不甘的怒吼与决绝的一剑……
守护。
不是空洞的口号,不是遥远的理想。是书院的一砖一瓦,是难民碗里的一粒米,是王二狗弟弟的一条命,是让那些孩子不必再惨死洞中的微末愿望。
我的心,要守护这些。
这就够了。
这个念头一生,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一滴清水,整个混乱的识海骤然一震!
那横冲直撞的十道剑意虚影,忽然同时顿住。它们不再相互冲撞,而是缓缓转向识海中央那剑匣虚影,然后——一道接一道,飞蛾扑火般,投向剑匣表面的十道纹路!
大日焚天,没入炽纹。
玄冥寂世,沉入幽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