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大军行进在通往长安的官道上,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简宇一身银甲,策马行在队伍的最前方,看似平静,但若细看,其眼底深处,似乎比平日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名为“归心似箭”的急切。
几日前,史阿自长安疾驰而至,带来的天大喜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千层巨浪。蔡琰平安产子,貂蝉确定有孕,泰山蔡邕更是连名字都已取好——“承”、“昭”,简承、简昭。这消息让简宇几乎当场便要抛下一切,策马狂奔回长安,亲眼看看自己的骨血,抱抱为自己辛劳的妻子。
然而,他终究是简宇。是平定乱世、肩负万民的丞相。狂喜之后,是迅冷却的理智。大军得胜凯旋,主帅若因私事而失态疾行,不仅会动摇军心,更可能引不必要的猜测和混乱。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激动与思念,强行按捺下去,重新化作山岳般的沉稳。他以最平常、最沉稳的行军度,下令班师。这稳重的姿态,反而安抚了将士,也让回程一路顺畅,未生波澜。
长安城巍峨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由模糊的线条,化为真切可感的巨大存在。时值初冬,天空是那种带着些许灰调的、高远的蓝,阳光明亮却没有什么暖意,将这座天下雄城的青灰色城墙映照得格外肃穆、苍凉。城楼上旌旗猎猎,守军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寒光。城门洞开,远远望去,宛如巨兽沉默的口。
而在那巨大的城门之外,早已是另一番景象。旌旗如林,仪仗鲜明,文武百官按照品级肃然而立,绯色、紫色的官袍在风中微微拂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略带紧绷的气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外官道的尽头,等待着那支得胜凯旋的军队,以及那位权倾天下的丞相。
百官的最前方,天子銮驾已然摆开。年轻的皇帝刘协,身着十二章纹的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的冕冠,端坐在装饰华丽的御辇之上。这身象征无上权力的服饰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多么威严,反而衬得他身形愈单薄,肩膀显得有些塌陷,仿佛那身沉重的礼服不是荣耀,而是某种难以言说的负荷。
他面色有些苍白,是那种久居深宫、少见阳光的苍白,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细线。双手无意识地放在冰冷的御座扶手上,指尖轻轻敲打着鎏金雕花,透露出内心的不宁。冕冠前后垂下的玉旒遮挡了他大半视线,也给他与外界之间隔开了一道朦胧的屏障。
透过这层屏障,他能看见远处扬起的烟尘,能听见百官压抑的呼吸,更能感受到那无形中笼罩在整个场地上空的、沉甸甸的威压——那并非来自礼仪规制,而是来自于那个即将归来的人。
“陛下,”一个温和、低缓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关切,“晨间风大,您披上这件裘衣吧,以免着了风寒。”说话的是大长秋兰平。他面白无须,脸上总带着那种仿佛用尺子量过的、谦卑而恭顺的微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经年累月沉淀下的精明与城府。他微微弓着身,动作轻柔地将一件雪白的狐裘披在刘协略显瘦削的肩上。
刘协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没有拒绝。他确实感到一阵寒意,但这寒意不仅来自天气。他微微侧头,目光透过玉旒的缝隙,落在兰平那低眉顺眼的脸上。
这个宦官,是简宇诛董、长安易手、血流成河的混乱中,陪伴在他身边、救过他性命、又在他最惶恐无依时,将他带到简宇面前的“忠仆”。
兰平从不与他谈论国事朝政,除非刘协问起,他也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丞相正在处理”、“丞相自有主张”。他做的,是搜罗天下奇珍、安排妙龄舞姬、进献醇酒美食,是想方设法让刘协的日子过得舒坦、安逸。
当刘协为堆积如山的奏章、争论不休的朝臣、乃至各地传来的战报而焦虑、愤怒、夜不能寐时,兰平总会适时地出现,用他那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语调劝慰:“陛下,您是天之子,何须为这些俗务劳神?丞相乃国之柱石,忠心体国,自会为您分忧。您看,自丞相辅政以来,长安不是安稳了吗?您只需保重龙体,享这太平清福便是了。”
一开始,刘协是抗拒的,是愤怒的。他痛斥兰平是要让他成为昏君,是简宇的走狗。但兰平从不争辩,只是跪地请罪,然后一如既往地“伺候”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兰平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里,在对比了董卓的残暴与简宇表面上的“礼遇”后,一种可怕的麻木感,混合着奇异的轻松,开始在刘协心底滋生。
是啊,批阅奏章是何等枯燥烦闷,与那些各怀心思的大臣周旋是何等心力交瘁,听到各地叛乱、饥荒、兵祸的消息又是何等无助与恐惧……而将这些都交给“能干”的简宇,自己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出现,接受朝拜,享受锦衣玉食,欣赏曼妙歌舞……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他开始为自己找理由:简宇至少没有像董卓那样公然弑君、秽乱宫廷;简宇至少表面上对他执臣子礼;简宇至少将长安治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有安稳日子过……
他甚至开始觉得,兰平说得对,自己何必去操那份心?做个“享福”的天子,不好吗?
此刻,站在这里迎接简宇凯旋,刘协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对这位权臣根深蒂固的畏惧,有对自己这种“认命”心态的羞耻与不甘,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近乎依赖的忐忑,以及事成定局后的茫然轻松。
他害怕简宇归来后会不会有新的变化,会不会打破目前这种“舒适”的平衡,但又隐隐觉得,或许不会,毕竟简宇一直“做得很好”。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坐立不安。
“陛下,丞相大军将至。”兰平再次低声提醒,声音平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您只需如常慰劳即可。丞相乃明理之人,必能体察陛下关爱臣下之心。”
刘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脊背,试图在那沉重的衮服下,找回一点天子的威仪。然而,这努力在周遭无形的压力下,显得如此苍白。
“来了!”前方传来压抑的低呼。
刘协精神一振,透过晃动的玉旒,望向官道尽头。烟尘起处,旋旗招展,一支沉默而肃杀的军队如同钢铁洪流,缓缓逼近。最前方那杆猎猎作响的“简”字大纛,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在他的心头。大纛之下,那一人一马,银甲玄氅,即使隔得尚远,那股渊渟岳峙、掌控一切的气场已然扑面而来。
刘协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手心渗出冰凉的汗水。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兰平,兰平回以一个鼓励的、安心的眼神,微微颔。这微妙的眼神交流,仿佛给了刘协一点支撑。
大军停下,鸦雀无声。那个身影下马,稳步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刘协的心弦上。衮服下的身体微微绷紧。
终于,那人在十步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臣,简宇,奉旨征讨不臣,今已平定青徐,收服曹操,凯旋还朝。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礼仪无可挑剔。刘协张了张嘴,事先预备好的说辞在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镇定,按照兰平反复叮嘱的,用尽量平稳、带着适当“君恩”的语气开口,声音却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丞……丞相平身。丞相远征劳苦,扫清寰宇,安定社稷,朕心……甚慰。今日得见丞相凯旋,实乃国家之幸,万民之福。”
他说完了,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应该没什么差错。他甚至在说完后,下意识地微微向前倾了倾身,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潜意识里想要表达“亲近”和“肯定”的意图,而非端坐受礼的帝王威严。
简宇道谢起身。当他抬起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来时,刘协的心又提了起来。那目光平静深邃,仿佛能穿透玉旒,直视他的内心。刘协感到一阵心虚,但他努力保持着镇定,甚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尽管这笑容在冕旒的遮挡下可能并不明显。
简宇接下来的回话,一如既往的谦恭,将功劳归于“陛下洪福”和“将士用命”。刘协听着这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套话,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些。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好。他不需要自己做任何决定,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只需要接受这份“忠诚”,然后给予“嘉奖”即可。
当简宇提到“逆曹操感念天恩,已然归顺”时,刘协心中甚至掠过一丝奇异的、与有荣焉的感觉。看,连曹操那样的大敌都归顺了,这天下,果然还是在“朕”的统御之下,在简丞相的辅佐下,重归安宁。这个认知,让他那份“认命”的轻松感,又加深了一分。
“陛下亲迎,臣愧不敢当。城外风大,请陛下回銮。诸般事宜,容臣稍后入宫详禀。”简宇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刘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轻松回应:“如此甚好。丞相一路辛苦,也请早些回府歇息。”
他说话时,语气自然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讨好”的意味,仿佛这不是君王对臣子的赏赐,而是朋友间的接风。说完,他看向兰平,眼神带着询问,仿佛在确认自己这样说是否合适。
兰平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眼中带着赞许。
刘协心中大定,仿佛得到了某种认可。他转向简宇,语气更自然了些:“那……朕便先回宫了。丞相请自便。”
“臣,恭送陛下。”简宇再次躬身。
刘协在兰平的搀扶下,缓缓坐回御辇。銮驾启动,向着那幽深的城门洞驶去。坐在微微摇晃的御辇上,刘协透过玉旒,回望了一眼那个依旧站在原地、身影挺拔如松的银甲丞相,心中百味杂陈。
畏惧、依赖、轻松、茫然、一丝残留的不甘,以及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后的疲惫的安宁,交织在一起。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化作了内心深处一声无人听见的、长长的叹息。他靠向柔软的靠垫,闭上了眼睛。罢了,就这样吧。至少,眼下的安宁,是真的。
直到天子的队伍完全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里,简宇才缓缓直起身。他脸上那副属于权臣的沉稳恭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归心似箭的灼热。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多看身后肃立的军队一眼,利落地转身,对身旁的心腹快交代了几句,便一把抓过“追风”的缰绳,翻身上马。
“回府!”
他低喝一声,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迫切。“追风”长嘶,撒开四蹄,如一道白色闪电,掠过肃立的军阵,向着城内疾驰而去。马蹄声急,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骏马“追风”的四蹄急促地踏在长安城宽阔而空旷的青石板御道上,蹄铁与石板的清脆撞击声在略显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响亮,一声声,仿佛直接敲在简宇的心弦上。街道两旁,商铺早早关门,行人寥落,偶有百姓在窗后窥见那疾驰而过、风尘仆仆的身影,认出是丞相座驾,无不惊惶低头,不敢直视。此刻的长安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位主宰者归来后的第一缕意志。
丞相府的朱漆大门在暮色中如同一块巨大的墨玉,沉默地矗立着。当“追风”如一阵旋风般冲到门前,人立而起,出一声高亢嘶鸣时,那沉重的门扉仿佛得到了感应,从内而外被迅拉开。
早已得到通报、等候多时的仆从们如潮水般涌出,在管家简忠的带领下,黑压压跪倒一片,从门口的石阶一直蔓延到前院的影壁前。他们深深俯,额头触地,齐声高呼:“恭迎丞相凯旋!恭迎丞相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