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支溃军的最前方,开路先锋变成了断后挣扎的将领乐进。他原本威风凛凛的铠甲此刻布满刀砍枪刺的痕迹和喷溅的血污,头盔不知失落何处,髻散乱,脸上混合着血污、汗水和泥土,一双虎目因连番恶战和极度焦虑而布满了血丝。
他不住地回头张望,每一次回头,眼神中的焦灼和痛楚便加深一分。他紧握缰绳的手因用力而指节白,座下战马也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不安地打着响鼻,步伐沉重。
乐进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队伍中央,被一群忠心耿耿、却同样狼狈不堪的亲兵紧紧护卫着的一副简易担架上。那担架由两根长矛和几件撕破的战袍匆匆绑成,上面躺着的人,正是这支军队的主帅——夏侯惇。
昔日的曹军头号猛将,此刻气息奄奄,昏迷不醒。他庞大的身躯躺在担架上,显得异常脆弱。那身标志性的玄铁重甲已被卸下,以免加重伤势,只余下一件被鲜血浸透、颜色难辨的内衬战袍。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眼处——一个临时包扎的、被暗红色血渍彻底浸透的粗麻布团,粗糙地覆盖在那个曾经精光四射的眼眶上,麻布边缘还在不断地渗出新的血珠,顺着脸颊流下,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狰狞的痕迹。
他的右眼紧紧闭着,眼窝深陷,眉头因极度的痛苦即使在昏迷中也死死拧成一个疙瘩,仿佛在承受着无尽梦魇的折磨。他的嘴唇干裂灰白,呼吸微弱而急促,偶尔身体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出一两声模糊不清、却充满痛苦的呓语,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周围每一个听到的人的心。
就在队伍艰难行进,距离彭城巍峨的城墙轮廓已隐约可见,不足五里之处,担架上的夏侯惇突然猛地一颤,喉咙里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异响,胸膛剧烈起伏,随即“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暗红黑、粘稠无比的淤血!那血块溅洒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担架的粗布上,甚至溅到了旁边亲兵的手臂上,带着一股浓烈的腥气。
“将军!”乐进一直紧绷的神经几乎断裂,他嘶吼一声,如同受伤的野兽,猛地从马背上滚落,连滚带爬地扑到担架旁,声音凄厉得变了调,颤抖着手去探夏侯惇的鼻息。“医官!快看看将军!”他朝着队伍后方慌乱地喊道,尽管知道随军医官早已在乱军中失散或伤亡。
夏侯惇吐出这口郁结于心头的淤血后,脑袋无力地偏向一侧,陷入了更深的昏迷,气息变得更加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乐进感受到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呼吸,心中稍安半分,但更大的恐惧和焦急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站起身,原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几乎要瞪裂,对着周围的亲兵和溃军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快!将军快不行了!必须立刻送回城里!快啊!”他如同疯魔般,亲自在前方挥舞着马鞭,驱赶着疲惫不堪的士兵,不顾一切地加冲向那座象征着最后希望的彭城城门。
彭城西门外,守城的士卒早已现了这支狼狈归来的军队,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当看清是己方败军,尤其是看到担架上那位平日里如同战神般的主帅竟落得如此凄惨模样时,城头上一片哗然,恐慌如同瘟疫般迅蔓延开来。
窃窃私语声、惊叫声、不敢置信的抽气声交织在一起,军心以肉眼可见的度开始瓦解。城门守将强压着内心的惊骇,下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乐进根本顾不上整顿军队,也顾不上安抚军心,他像一头护犊的疯虎,护着担架,撞开拥挤的人群,疯似的冲过城门洞,沿着街道一路狂奔,直扑城中央的府邸。马蹄和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引得沿途百姓纷纷惊恐避让,探头张望,不详的预感笼罩了整个彭城。
府内,夏侯渊正与几名核心部将站在巨大的彭城防务沙盘前,手指点划,商讨着防御细节。他眉头微锁,心中对兄长的出征充满担忧,但更多的是思考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他相信兄长的勇武,却也深知简宇军新胜之锐,不可小觑。
突然,府门外传来一阵极其慌乱、完全失了章法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伴随着乐进那嘶哑到几乎撕裂的、带着哭腔的呐喊:“妙才将军!祸事了!元让将军他……他……”
夏侯渊心中猛地一沉,霍然转身。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正好看到乐进带着一身血污、状若疯魔地冲进大堂,而紧随其后被抬进来的,正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却又最怕看到的景象——担架上奄奄一息、左眼处一片血肉模糊的夏侯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夏侯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整个人僵立当场,瞳孔急剧收缩。他手中那根用来指示沙盘的细小令旗,“啪嗒”一声,轻飘飘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出细微却清晰的声响。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兄长那张苍白扭曲、左眼被可怕血污覆盖的脸上,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无法理解眼前这骇人的景象。那是他从小一起长大、并肩作战、敬若神明的兄长啊!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元让!”一声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悲鸣从夏侯渊喉咙深处挤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一个箭步冲到担架前,由于冲得太猛,膝盖重重地磕在地砖上,但他浑然不觉疼痛。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却又怕加剧兄长的痛苦,最终只能悬在半空,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他俯下身,近距离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看着那不断渗血的左眼窝,虎目之中瞬间充满了水光,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几乎要将他吞噬。
乐进“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以头抢地,出咚咚的声响,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妙才将军!末将无能!末将罪该万死啊!未能护得元让将军周全!是末将没用……中了贼人的奸计!庞德诈败,曹性那狗贼暗放冷箭……将军他左眼中箭……竟……竟生生将箭杆连着眼珠子一起拔了出来……还……还当着两军将士的面……吞了下去……随后便……便气急攻心,吐血昏厥……”
乐进泣不成声,那血腥、疯狂、惨烈到极点的画面如同梦魇般在他脑中反复回放,让他浑身冷,语无伦次。
整个大堂,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在场的将领、幕僚、亲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和夏侯惇的惨状惊呆了,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惊恐、茫然和绝望。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仿佛天塌了下来。
夏侯渊听着乐进的哭诉,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他仿佛亲眼看到了兄长在阵前拔箭啖睛那惨烈而疯狂的一幕,感受到了那钻心的痛苦和滔天的羞辱!
一股毁天灭地的恨意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胸中奔腾、咆哮,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堤坝!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如同濒死的独狼,射出疯狂而怨毒的光芒,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乐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骨的疼痛和腥甜的血味让他稍微保持了一丝清明。
就在这情绪即将彻底失控、被复仇怒火吞噬的边缘,夏侯渊猛地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深深地、贪婪地、如同溺水者呼吸空气般,吸了几大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狂怒和悲痛虽然依旧汹涌,却被一股更强大的、强行凝聚起的、冰冷刺骨的理智硬生生压了下去!他知道,兄长已经倒下了,如果他也跟着倒下,那这彭城,这徐州,还有这数万将士,就真的全完了!他必须站起来!必须成为新的支柱!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极度的克制而显得有些僵硬和踉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对身旁同样吓呆了的亲兵队长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去把城里所有最好的医官都给我抓来!立刻!马上!告诉他们,救不活元让,我让他们全都陪葬!”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在场所有面如土色、魂不守舍的将领,最后定格在乐进身上:“文谦!起来!现在不是跪地请罪的时候!天还没塌下来!”
乐进被夏侯渊那冰冷而坚定的目光一激,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抬起头,看到夏侯渊虽然悲痛欲绝,但眼神深处那抹属于名将的沉稳和决断并未消失,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依靠感,依言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仍在微微抖。
夏侯渊不再看担架上的兄长,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再次崩溃。他强忍着剜心之痛,大步走到大堂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个惊惶的面孔,语气沉痛,却异常清晰地开始分析局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兄长重伤……此仇,不共戴天!我夏侯妙才在此对天誓,必向简宇、庞德、曹性,讨还这笔血债!”他先定下复仇的基调,稳住军心,随即话锋猛地一转,变得无比冷静和务实,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理性,“但是!仇,不是现在这样去报的!”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地戳在代表彭城的位置上,声音提高,带着一种惊醒众人的力量:“你们看看!看看我们现在的情况!小沛丢了!兄长带来的三万援军,如今十不存一!我军新败,主帅重伤,士气低迷到了极点!而贼军呢?他们刚刚打了胜仗,气势正盛,恨不得我们立刻开城出去报仇!”
他猛地一拍沙盘边缘,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一颤:“我们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就是正中简宇下怀!他巴不得我们被愤怒冲昏头脑,好将我们一网打尽,轻松拿下彭城!”
乐进此刻也已强行冷静下来,闻言立刻抱拳,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充满了赞同:“妙才将军所言极是!末将亲眼所见,贼军狡诈凶悍,尤其那庞德、赵云,皆是万人敌!我军新挫,锐气已失,野战争锋,绝无胜算!末将亦认为,当下唯有凭借彭城坚城,深沟高垒,坚守方是上上之策!”
夏侯渊见乐进支持,心中稍定。他知道,必须立刻行动,稳定局面。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将,落在其中一位以沉稳可靠着称的部将身上:“史涣!”
“末将在!”史涣踏前一步,脸色虽然凝重,但眼神相对镇定。
夏侯渊语气凝重,语快而清晰,显示出他思维的缜密:“我予你五百精锐亲兵,要最可靠的!你即刻准备,护送元让将军,离开彭城,返回徐州!”
他顿了顿,接着解释道:“彭城即将成为战场,缺医少药,不利于兄长静养。徐州有程昱先生坐镇,医官药物齐全,城防稳固,才是安全之地。你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兄长安全抵达徐州!见到程昱先生,将此地情况详实禀报,请他务必稳住后方,统筹粮草,确保彭城补给无忧!告诉他,彭城有我夏侯妙才在,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会让贼军踏进一步!”
这道命令,既是为自家兄长寻一条生路,也是将最重要的后方托付给了值得信赖的程昱。
“末将领命!必誓死护送夏侯将军安全抵达下邳!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史涣肃然应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雷厉风行地去挑选人手、准备车马。
很快,一辆经过特殊加固、铺着厚厚软垫以减少颠簸的马车被赶到刺史府门前。昏迷不醒的夏侯惇被亲兵们极其小心地、仿佛对待易碎珍宝般抬上马车。史涣率领五百甲胄齐全、神情肃穆的精锐亲兵,护卫着马车,从彭城东门悄然而出,扬起一路烟尘,朝着下邳方向疾驰而去。
望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扬起的尘土渐渐落下,夏侯渊站在刺史府门口,久久没有动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几分孤寂。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愤怒、恐惧等个人情感,都随着这口气深深埋入心底最深处。当他再次转过身,面对聚集过来的将领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剩下如同彭城城墙砖石般的坚硬、冰冷和决绝。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乐进和每一位将领的脸,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文谦,诸位将军!”
“末将在!”众人感受到夏侯渊身上散出的那种与城偕亡的气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齐声应道。
“传我将令!”夏侯渊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在暮色中回荡,“自即刻起,彭城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四门紧闭,落下千斤闸!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包括我在内——不得擅自开启城门,违令者,立斩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