麹义与毛玠等人话别后,在亲兵簇拥下策马来到张合军前。张合见主帅到来,立即在马上挺直身躯,抱拳行礼,甲叶铿锵:“将军!”
麹义勒住马,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支沉默而惶恐的降军队伍,最后落在雷簿、雷绪身上片刻,才转向张合,沉声叮嘱,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儁乂,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关山阻隔,责任重大。这些降卒,虽曾为敌军,亦是我华夏子民,迫于无奈而从贼。沿途需严加看管,防其生变,但亦不可无故虐待、克扣粮饷,需使其知朝廷宽仁,丞相恩德。”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合,接着道:“至于雷簿、雷绪二人,乃丞相亲自点名要犯,关乎大局,务必确保其活着、完好无损地抵达长安,面见丞相!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张合在马上躬身,肃然应道:“末将明白!谨遵将军将令!定当恪尽职守,确保人犯万无一失,平安抵达长安!请将军放心!”他的声音坚定有力。
麹义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那支充满悲凉之气的队伍,拨转马头,在亲兵护卫下向着中军帅旗方向疾驰而去。
辰时正刻,太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万道金光洒满大地。中军处,一面猩红的帅旗被高高举起,迎风展开,上面绣着一个巨大的“麹”字。
麹义拔剑出鞘,雪亮的剑锋直指南方,运足中气,声如洪钟,传遍四野:“三军听令!目标樊城,解围歼敌,扬我军威——开拔!”
“呜——呜呜——”苍凉而雄壮的号角声连绵响起,如同巨龙的咆哮。
“咚!咚!咚!咚!”沉重的战鼓声节奏分明地擂动,敲击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
麹义亲率的主力大军——包括孙策的先锋骑兵、张辽的精锐步卒、以及其他各营兵马,总计数万之众,如同一条缓缓苏醒的钢铁巨蟒,开始向着南方移动。旌旗遮天蔽日,刀枪反射着耀眼的寒光,队伍绵延十数里,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踏起的尘土如同黄色的云朵,弥漫在原野之上,显示出无坚不摧的力量与必胜的信念。
几乎在同一时刻,张合也下达了命令。押送降军的队伍也开始缓缓启动,朝着西北方向,那通往司隶、通往帝都长安的官道行进。这支队伍的气氛与主力大军的昂扬截然不同,显得格外沉重和缓慢。降卒们步履蹒跚,在押送兵士的呵斥声中艰难前行,队伍中弥漫着绝望与不安。
毛玠率领着豫州官员,一直站在冰冷的城门外,默默地注视着两支队伍渐行渐远。一支向南,承载着解围的重任与未来的战火;一支向西,背负着战争的后果与未知的命运。
直到两支大军的旌旗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只剩下漫天尘土缓缓消散,毛玠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场持续数月、关乎豫州存亡的战事,终于真正告一段落。
回到略显空荡的州牧府,毛玠甚至来不及歇息,立刻投入到千头万绪的善后工作之中。他处理的头等大事之一,便是兖州援军的遣返。
刺史府大堂内,毛玠亲自接见了兖州援军的主要将领。这些将领甲胄在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诸位将军,”毛玠的声音温和而充满感激,“前番豫州危殆,幸得兖州简雪小姐深明大义,遣诸位将军星夜驰援,方使我军心稳固,终获大胜。此恩此德,毛玠与豫州官民,永世不忘!”说着,他对着几位将领深深一揖。
几位将领连忙还礼:“毛使君言重了!匡扶汉室,共御外侮,乃我等本分!”
毛玠直起身,对身旁的属官示意。属官立刻捧上早已准备好的礼单和箱笼。
“略备薄礼,聊表谢意,不成敬意。还望诸位将军带回兖州,并务必向小姐转达毛玠及豫州上下军民最诚挚的感激之情。”他拿起案几上另一封缄口的信,缓缓道,“此乃下官亲笔信,详陈战事经过与结果,并对小姐援手之恩再致谢忱,烦请转呈。”
送走了满载荣誉与谢意的兖州援军,毛玠甚至没有坐下喝口茶,便立刻召集州府主要属官及各郡县代表,商议豫州重建事宜。
他布了安民告示,宣布了一系列紧急措施:减免本年度及下一年度的三成赋税,开官仓赈济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由官府提供种子、农具,鼓励尽快恢复生产,严令各郡县招抚流亡,妥善安置……
大堂内,毛玠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战事虽息,然我等责任更重!需使百姓有屋可住,有田可耕,有食可餐,有望可期!各郡县需即刻行动,不得有误!”
窗外,谯郡的城墙上,民夫正在官兵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清除着战争留下的痕迹,修补着破损的垛口。市集上,摊贩渐渐多了起来,虽然货物还不丰富,但叫卖声、议价声已重新响起,透露出顽强的生机。城外的田野里,也出现了农夫小心翼翼劳作的身影。
毛玠站在州牧府的阁楼上,凭栏远眺。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如同一个重伤初愈的病人,正在艰难地恢复元气。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硝烟的味道,但更多的,是一种新生的希望。他知道,通往真正太平富足的道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但至少,豫州已经在这片废墟上,迈出了走向复苏的第一步。
而远在南方的麹义大军,正承载着更多的期望与使命,奔赴那片未知的战场。
汉水之畔,樊城以北,连绵的荆州军大营依地势而建,旌旗招展,营垒森严。时值深秋,江风凛冽,吹得中军大帐的帐幕猎猎作响。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似乎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凝重与压抑。
荆州大将文聘,字仲业,正独自一人站在一张巨大的牛皮地图前,双手负后,眉头紧锁。他年约四旬,面容刚毅,下颌留着短须,一身玄色铁甲未解,更衬得他身形魁梧,不怒自威。然而此刻,这位以沉稳善守着称的荆州名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烦躁。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地图上那个被重重标记的“樊城”二字,以及代表己方围城部队的蓝色小旗上。围城已近两月,程普、韩当据城死守,如同磐石般难以撼动。虽然己方兵力占优,但樊城城防坚固,守军抵抗意志顽强,几次强攻都未能得手,反而折损了不少兵马。战事,已然陷入了胶着。
这种胶着,正是文聘此刻最大的烦恼来源。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数月之前,飘向了襄阳,飘向了那位优柔寡断的主公——刘表。
“唉!”文聘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堵在胸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剑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帐幕,看到了当年的情景。
“当初……当初简宇初得豫州,立足未稳,势力仅限豫州及樊城一隅之时,某曾数次向主公(刘表)进言!”文聘的思绪回到了几年前,那时简宇刚刚崭露头角,虽然势头迅猛,但根基尚浅。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襄阳州牧府的大堂上,对着端坐主位、面色迟疑的刘表,慷慨陈词。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是如何的急切与肯定:“主公!简宇此人,鹰视狼顾,绝非久居人下之辈!今其初得豫州,羽翼未丰,樊城悬于境外,犹如孤子!此时若我荆州精锐尽出,联合淮南袁公路,南北夹击,必可一举收复樊城,甚至趁势夺取豫州,将简宇之势扼杀于萌芽!此乃天赐良机,失不再来啊!”
然而,端坐上的刘表,那张儒雅却缺乏决断的脸上,露出的却是深深的忌惮和犹豫。文聘仿佛又听到了刘表那带着浓重鼻音、总是慢条斯理的回应:“仲业啊……用兵之事,关乎百万生灵,岂可轻启战端?简宇虽新起,然观其用兵,颇有章法,孙坚当年何其骁勇,亦败于其手……况且,我荆州重在保境安民,何必无故树此强敌?再观望观望,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又是从长计议!”文聘想到这里,胸口一阵堵,几乎要冷哼出声。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白。就是因为这该死的“观望”和“从长计议”,一次次错失了良机!他眼睁睁看着简宇一步步壮大,先是稳固豫州,继而西进关中,抚定雍凉,东联兖州,北并并州,如今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坐拥五州之地及司隶,兵强马壮,势倾天下!昔日那个需要荆州“观望”的势力,如今已然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一个连主公自己恐怕夜里想起来都要惊出一身冷汗的恐怖存在。
“如今倒好,”文聘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嘲讽,“如今简宇势大,明眼人都知道其锋芒不可挡,天下诸侯皆侧目而视,不敢轻易捋其虎须。连主公自己,怕是也悔之晚矣,平日里连提都不敢多提简宇之名了。”他仿佛能看到刘表如今在襄阳,听到简宇又取得某场胜利时的复杂神情——既有畏惧,又有后悔,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颓然。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文聘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眉头锁得更紧了,“袁术那个志大才疏的冢中枯骨,竟然派人来了襄阳,说什么要‘联军讨简,共分其地’!”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文聘的第一反应是荒谬。袁术此人,骄奢淫逸,目光短浅,手下虽有些兵马,但纪灵之流,岂是简宇、麹义等人的对手?与他联军,无异于与虎谋皮,甚至可能被其拖累。
然而,当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当前局势后,文聘却现,这次出兵,或许并非全无道理,甚至可能是荆州最后的机会了。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更加烦躁和无力。
“简宇之志,绝非区区数州所能满足。观其用兵布局,西定雍凉,东联兖州,北控并州,其南下兵锋,直指荆襄!如今他后方渐稳,下一步,不是淮南,便是我荆州!”文聘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与其坐等简宇准备充分,以泰山压顶之势南下,不如趁其主力似乎被袁术牵制之际,主动出击,拿下樊城这个钉在荆州北部门户的钉子!
“樊城,樊城!”文聘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个关键的点。此地控遏汉水,是北上中原、南下荆襄的咽喉要道。昔日被简宇夺去,如同在荆州头顶悬了一把利剑。若能夺回,则荆州北面防线将稳固许多,进可攻,退可守。若是等到简宇彻底消化了新得之地,整合力量南下,届时再想夺回樊城,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文聘脑中盘旋。尽管知道此时与简宇开战风险极大,尽管对袁术这个盟友毫无信心,但他更清楚,被动挨打的后果可能更糟。主公刘表最终同意出兵,恐怕也是在这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巨大压力下,做出的艰难决定。
文聘的指节重重敲在地图上的“樊城”二字,出沉闷的响声。那一声“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紧迫感。他试图说服自己,主公刘表最终同意出兵,是在简宇这座大山日益沉重的压迫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两害相权取其轻”。这至少说明,主公终于意识到了危机,愿意采取行动了。
然而,这丝微弱的自我安慰,瞬间就被另一个更加令人沮丧和难以置信的现实击得粉碎——这所谓的“联军”,根本就是名不副实!
“联军?呵……”文聘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露出一抹近乎苦涩的讥讽。他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仿佛能穿透营帐,望向东南方向袁术所在的寿春,又仿佛能回望西南方向襄阳城中的州牧府。
“袁术打豫州,我荆州打樊城……美其名曰东西并进,使简宇尾难顾……”文聘在心中复述着当初襄阳决策时,那些幕僚们看似高明的分析,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烧得他喉咙干,“可真正的理由呢?主公和那些颟顸之辈私下里最担心的,竟然是怕袁术这厮临时变卦,趁我荆州主力北出之际,偷袭我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