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丈不必多礼!”刘协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虚礼,急忙上前一步,几乎是双手搀扶住了伏完的手臂,阻止他下拜。触手之处,能感到伏完的手臂也有些微的颤抖。刘协的声音带着哭腔:“国丈……祸事了!董承……董承他……”
“陛下,老臣……已然听闻了。”伏完就着刘协的搀扶直起身,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一口气仿佛叹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让他看起来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女婿那惊惶失措的脸,又看了一眼旁边垂泪的女儿,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挥了挥手,兰平会意,立刻躬身退至殿外,并轻轻将殿门掩上,亲自守在门外,确保无人能靠近偷听。
殿内只剩下三人。伏完这才压低了声音,语气沉痛无比:“陛下深夜召见老臣,可是为了……董承之事,以及那……那道‘诏书’?”
刘协像被说中了最痛处,身体一晃,险些站立不稳,幸得伏皇后在一旁扶住。他颓然坐回席上,双手掩面,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是……是朕糊涂!朕当时……当时只是……只是想留条后路……谁曾想……那董承无能至此!如今诏书定然已落入简宇之手,他……他归来之日,便是朕……便是朕的死期啊!国丈!朕该如何是好?您要救朕!救救汉室啊!”
伏完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崩溃的年轻皇帝,心中百感交集。有怜悯,有失望,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权衡最残酷的现实。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中艰难挤出——
“陛下……唉!”他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您……这次,实在是……太过于草率了啊!”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要穿透殿宇,望向城外简宇大军的方向,语气中充满了敬畏与无奈:“那简宇,是何等人物?董卓凶焰滔天,韩遂狡黠如狐,皆在其手中灰飞烟灭!其武勇冠绝天下,谋略深不可测,如今麾下兵强马壮,爪牙遍布朝野……陛下您……怎能……贸然与之掰腕啊?”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得刘协透心凉。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现任何言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苍白无力。
伏完继续分析,语调愈沉重:“如今局势,于陛下已是万分不利。董承一死,树倒猢狲散,原本那些摇摆观望之人,见简宇势大,定然纷纷倒戈投效。陛下在朝中……已是孤立无援。”
“至于外部,”伏完苦笑一下,“关东诸侯,各怀鬼胎,袁绍、刘表之流,或割据自保,或远水难救近火,谁会在此刻为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忠义’名号,去硬撼简宇的兵锋?陛下,内外交困,势单力薄,此刻若再心存侥幸,意图硬抗,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啊!”
刘协的脸色随着伏完的每一句话而愈加惨白,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喃喃道:“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朕……就要坐以待毙?”
“办法……”伏完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或许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刘协和伏皇后立刻抬起头,充满希冀地望向他。
“服软。”伏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看到刘协瞬间瞪大的眼睛,他补充道,“向简宇……认错。”
“认错?”刘协几乎要跳起来,皇帝的尊严让他本能地抗拒,“朕是天子!向他认错!”
“陛下!”伏完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此刻性命攸关,颜面……已是其次了!董承已死,很多事情已是死无对证!这便是我们唯一的回旋余地!”
他凑近一些,声音压得更低,语加快:“陛下需知,那简宇,是权臣,非是董卓那般一味逞凶的流寇莽夫!他在意声望,在意格局!陛下若能主动示弱,将一切罪责推至已死的董承身上,便说……便说是其胁迫、蒙蔽了陛下!陛下如今幡然醒悟,深知丞相乃国之柱石,心中懊悔不已!”
伏完接着道:“待简宇回朝,陛下当主动示好,加以重赏,极尽安抚之能事。言辞恳切,姿态放低!陛下需明白,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且主动悔过、仍是天下共主的皇帝,对简宇而言,成本太高!他会背负千秋骂名,会令天下心怀汉室者彻底离心!这不利于他下一步……无论是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有……其他更进一步的想法。”
伏完紧紧盯着刘协的眼睛:“只要陛下表现得毫无威胁,让他‘放心’,让他觉得留着陛下比除掉陛下更有价值,或至少……更省麻烦,或许……便能换来一线生机!这是目前唯一……或许能保全陛下,保全皇后,乃至……保全汉室血脉的法子!”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刘协胸膛剧烈起伏,内心在天人交战。伏完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裂着他仅存的帝王尊严。向臣子服软认错?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是……伏完的分析句句在理,字字诛心。他想起了董卓时期的朝不保夕,那种连生死都无法自主的恐惧……与那种日子相比,服软……似乎……似乎……
他抬起头,看向伏皇后,皇后眼中含泪,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了哀求。
良久,刘协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屈辱和疲惫,说道:“就……就依国丈之言吧……”
伏完与伏皇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与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伏完躬身一礼:“陛下能做此想,乃社稷之福。老臣……先行告退,陛下……早作准备。”说罢,他拉起女儿的手,父女二人悄然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宫殿。
刘协独自一人留在殿内,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他维持着那个瘫坐的姿势,许久,许久,如同一尊失去了灵魂的塑像。唯有眼角,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瞬间洇开,消失无踪。
伏完与伏皇后离去后,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将椒房殿内压抑的空气与外界隔绝。刘协并未立刻起身,依旧保持着瘫坐的姿势,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伏完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锥子,一字一句都凿在他的心口,迫使他直面那血淋淋的现实——服软,认错,摇尾乞怜。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身为天子的最后一丝尊严。他双手死死抓住衣袍的下摆,昂贵的锦缎在他手中扭曲变形。伏完的分析是理智的,甚至是眼下唯一看似可行的求生之道,但……“向简宇认错”这五个字,像是一根毒刺,卡在他的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不……或许……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的火星,突然在他绝望的脑海中闪现。他猛地抬起头,原本涣散的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种混合着恐惧、侥幸和孤注一掷的复杂光芒。他开始沿着这个思路疯狂地思索下去,试图在绝境中为自己找到一块不那么屈辱的踏脚石。
“董承死了……死无对证!”他内心狂喊着这几个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没错,他死了!他无法开口辩解了!只要……朕手中的那份东西消失……”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极其隐秘地扫向殿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暗格,里面藏着的,正是那份要命的、他亲笔书写并用了玺的密诏副本。当初出于谨慎,或许也是为了留个凭证,他并未将唯一的一份交给董承。
“毁掉它!必须立刻毁掉它!”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只要它不见了,那么董承所谓的‘奉诏讨贼’,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矫诏’!他完全有动机这么做,他需要天子的名义来为自己正名!对!就是这样!”
刘协的思维变得越来越“清晰”,他拼命为自己寻找理论依据,试图说服自己这个行为的合理性乃至高明之处。
“从简宇的角度想……他会相信哪个说法?”他继续深入推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一种陷入自我欺骗狂热时的光亮,“是‘天子要杀我’?还是‘权臣董承矫诏作乱’?前者是君臣大义的根本冲突,会让他背负逼君乃至弑君的千古骂名,处理起来束手束脚;后者则简单多了,只是镇压一个作乱的臣子,名正言顺,还能彰显他简宇平定叛乱的功劳!”
“对!简宇是聪明人,是权臣,不是流寇!他要在意名声,要稳定局面!一个‘董承矫诏’的说法,对他更有利!他一定会愿意相信,至少……会假装相信!这会给他一个不下狠手的台阶下!”刘协成功地用这套逻辑将自己包裹起来,暂时驱散了部分屈辱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于行动的焦躁。他必须尽快处理掉那个真正的祸根!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必须由最信任的人去办!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再次嘶声唤道:“兰平!兰平!”
兰平应声而入,依旧是一副恭顺沉稳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段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生。“陛下,奴婢在。”
刘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但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他招招手,示意兰平近前,压低了声音,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吩咐道:
“兰平,你……你立刻去办一件事。去……去朕书房,东南角那个紫檀书架后……有一个暗格,机关是……(他极其低声地描述了机关位置和开启方法)。里面有一卷……绢帛,你找到后,不要看!立刻……立刻拿去烧掉!要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烬,一点残渣都不能留!听明白了吗?”他的眼神死死盯着兰平,充满了孤注一掷的信任和急切。
兰平心中剧震,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眼神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与凝重,随即重重点头:“奴婢明白!陛下放心,此事关系重大,奴婢定会办得干净利落,绝不留任何后患!”他的语气充满了忠诚与可靠。
“好!好!快去!朕就在这里等你回话!”刘协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连连挥手,身体因激动和期待而微微抖。
兰平躬身退出,脚步匆匆而去。刘协在殿内来回踱步,度秒如年。他时而幻想销毁证据后的轻松,时而又恐惧出现意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