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宇就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目光平静地迎着他的注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杀意,没有讥诮,没有玩弄,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郑重,以及一种……仿佛能容纳百川的、强大的自信。
他是认真的!
这个认知,让成公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仿佛在瞬间加奔流。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碰撞——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对眼前这位丞相深不可测的敬畏,有对旧主韩遂的复杂情感,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深想的、被巨大机遇砸中的茫然与悸动。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现自己依然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无数的算计、权衡、恐惧、犹豫,全都堵在了胸口。
他只能呆呆地、失神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却仿佛掌控着一切的霸主,大脑之中,一片混沌。未来的道路,似乎在刹那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招揽,劈开了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岔路口。
大帐内,烛火依旧通明,将成公英脸上瞬息万变的复杂神情照得纤毫毕现。简宇那石破天惊的招揽之言,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最初的震骇和茫然如同潮水般退去后,一股夹杂着疑虑和重新评估的思绪迅占据了上风。成公英到底是在西凉这虎狼之地挣扎多年的谋士,惊惧过后,本能地开始以最功利的视角审视眼前的局面。
“他不杀我,反而招揽我……为何?”成公英低垂着眼睑,目光闪烁不定,心中急盘算,“是了!定然是如此!他看似稳坐中军,实则外强中干!东边那些诸侯,曹操、袁绍,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他简宇虽胜了我军一仗,但定然也损耗不小,如今被我主与马腾拖在郿县,东线必然空虚,他这是怕了!他是想尽快稳住西线,甚至不惜招揽我这个敌人,也要赶紧抽身去应对东边的致命威胁!”
这个念头一生,成公英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先前对简宇那深不可测的恐惧,瞬间被一种“看穿真相”的得意所冲淡。他甚至在心里冷笑起来:“哼,说什么欣赏我的才华,不过是缓兵之计,想利用我尽快解决西凉之患罢了。年轻人,终究是沉不住气,这一招,反而暴露了你的虚弱!”
自觉把握住了简宇命门的成公英,腰杆似乎都无形中挺直了一些。瘫软的身体重新凝聚起力气,他用手撑地,试图调整成一个更显镇定、甚至带上一丝若有若无谈判姿态的跪坐姿势。脸上的死灰之色褪去,虽然依旧苍白,但那双老练的眼睛里,却重新闪烁起算计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就准备开口,用一番软中带硬的说辞,既要“婉拒”这番“好意”,又要点明利害,迫使简宇接受与韩遂“合作”的现实——毕竟,在他看来,这才是简宇目前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就在成公英嘴唇微张,第一个音节尚未吐出的瞬间——
端立在他面前的简宇,仿佛早已看穿了他脑海中每一个转折的念头。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
“先生此刻心中所想,”简宇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成公英刚刚鼓胀起来的气球,“莫非是觉得,孤之所以招揽于你,是因东线吃紧,曹孟德、袁本初之辈,已让孤焦头烂额,故不得不对西凉急于求和,甚至病急乱投医了?”
“轰隆!”
成公英只觉得仿佛有一道真正的雷霆在自己头顶炸开!他刚刚调整好的跪姿瞬间僵住,撑地的双手一软,险些再次瘫倒!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再次急剧收缩,死死地盯住简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他……他又知道了?他怎么会……连我刚刚转的什么念头都一清二楚!这……这根本不是人!是妖孽!”巨大的荒谬感和寒意再次席卷全身,比上一次更加猛烈!如果说第一次被识破反间计,还可以归咎于计策本身有漏洞,那么这一次,他心中这电光石火间、尚未宣之于口的盘算,竟然也被对方一语道破!这已经完全出了成公英对“智谋”的理解范畴!
看着成公英那副如同见了鬼般的神情,简宇并未等他回答,也无需他回答。他缓缓直起身,不再俯视,而是以一种平视,却带着天然压迫感的姿态,继续说道,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所以,先生是认为,孤此刻已是东西受敌,进退维谷,招揽你,是孤不得已而为之的‘示弱’之举?甚至……先生或许还觉得,东边的曹、袁诸位,才是你与韩遂此刻能倚仗的凭恃,是迫使孤就范的筹码?”
成公英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内心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毕竟是成公英,在极致的震惊之后,一股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羞恼和一种困兽犹斗般的强硬,猛地窜了上来!
既然伪装已被彻底撕碎,既然心思已被完全洞穿,那再掩饰也已毫无意义!
成公英猛地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借着这股羞恼之气,竟挣扎着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虽然身形还有些踉跄,衣衫也因之前的瘫软而显得凌乱不堪,但他尽力挺直了腰背,仰起头,迎向简宇的目光。这一次,他的眼神中不再有谦卑和惶恐,而是充满了破釜沉舟般的倔强和一丝试图反击的锐利。
“丞相……果然……料事如神!”成公英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带着明显的颤抖,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仿佛要将内心的恐惧都压下去,“既然丞相心如明镜,那某……也就放开来说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试图掌握主动的急切:“不错!英正是作此想!丞相虽雄才大略,然如今之局势,明眼人皆看得清楚!您西有我军与马腾盘踞郿县,东有曹、袁等虎狼之师觊觎关中!双线作战,乃兵家大忌!丞相纵然天纵奇才,难道真能同时应对,稳操胜券不成?”
说到此处,成公英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挑衅的味道:“莫非……丞相还能有通天之能,让那东边的曹操、袁绍,乃至刘表等人,都乖乖按兵不动,坐视您平定西凉不成?笑话!”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正确,仿佛重新找到了立足点,声音也愈激动起来:“现今之势,合则两利,斗则俱伤!我家主公韩将军,确有此意,愿与丞相结盟,共击马腾!只要丞相大军兵临城下,造成威慑,我家主公便可趁机难,献上郿县!此举可让丞相定西线,免去后顾之忧,全力应对东方之敌!此乃上上之策!”
成公英死死盯着简宇,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被说中心事的动摇或犹豫,他几乎是咬着牙,带着最后一丝威胁和“劝告”的意味,说出了结语:
“丞相!此乃眼下对您最有利的选择!英窃以为,丞相乃明智之人,当识时务者为俊杰!切莫……因一时之意气,坐失良机,陷自身于东西夹击之绝境啊!”
这番话说完,成公英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将自己最后的底牌——或者说,是他自以为的、双方都心知肚明的“现实”——赤裸裸地摊在了桌面上。他紧紧盯着简宇,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是恼羞成怒?还是被迫接受现实?
成公英那番自以为切中要害、软硬兼施的话语,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预想中的凝重、权衡乃至被迫的妥协并未出现。相反——
“噗嗤……”一声清脆的轻笑率先响起,来自站在简宇右侧稍后方的夏侯轻衣。她似乎觉得极为有趣,连忙抬起纤手,掩住了朱唇,但那双明亮的眼眸中盈满的笑意却掩藏不住,肩膀微微耸动。
紧接着,站在简宇左侧的赵云,那张英挺而向来沉静的脸上,嘴角也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抹莞尔的弧度。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成公英,带着一种仿佛看到稚童夸口般的无奈与好笑。
“哈哈哈!”如同炸药桶被点燃,站在赵云身旁,一直虎视眈眈的典韦,再也忍不住,爆出洪钟般酣畅淋漓的大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虬髯怒张,巨大的身躯随着笑声震颤,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不堪的笑话,一边笑还一边用蒲扇般的大手拍着自己的大腿,出“砰砰”的闷响:“哎呦俺的娘嘞!可笑死俺了!这老小子……这老小子是真敢想啊!还东西夹击?还陷俺们于绝境?他怕是还没睡醒吧!哈哈哈!”
就连一旁面容冷峻、曾与西凉军有旧怨的张绣,此刻脸上也露出了极其古怪的神色,那是混合着讥讽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似乎懒得再看成公英那自以为是的模样。
而端立于成公英正前方的简宇,虽然没有像典韦那般放声大笑,但嘴角那抹弧度却愈明显,深邃的眼眸中漾开清晰的笑意,那是一种居高临下、洞悉一切后,看着小丑徒劳表演的、带着几分怜悯的嘲弄。
一时间,整个中军大帐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笑声回荡,烛火都仿佛随之欢快地跳跃。这与成公英预想中严肃紧张、甚至充满杀机的氛围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成公英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脸上那强行撑起来的、混合着威胁和“我为你好”的神色,如同被狂风刮过的沙堡,瞬间崩塌瓦解。得意的笑容凝固,转而变成了极度的错愕、茫然,以及一种被严重羞辱后迅升腾起的赤红色恼火!
这……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不应该是在自己的点醒下,意识到局势的严峻,从而不得不认真考虑与韩遂将军的合作吗?他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难道他们看不清这显而易见的危局吗?还是说……他们已经被吓傻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巨大的落差感和被轻视的愤怒,如同毒火般灼烧着成公英的理智。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台上卖力演出的伶人,却现自己演的悲剧在观众眼里成了十足的喜剧,这种羞耻感和挫败感几乎让他狂。
“丞……丞相!”成公英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因激动而凸起,他再也维持不住那强装出来的镇定,声音因为极度的羞愤而变得尖利刺耳,带着明显的颤抖,“此乃关乎关中大局、关乎丞相基业安危之事!有何可笑?莫非……莫非丞相以为英是在虚言恫吓不成!”
他环顾四周那些依旧面带笑容的将领,尤其是笑得最肆无忌惮的典韦,一股邪火直冲顶门,竟让他暂时忘却了对死亡的恐惧,厉声质问道:“难道英所言,东线诸侯威胁,是假的不成?难道丞相真以为,凭一己之力,可同时抗衡天下群雄?”
看着成公英因羞恼而扭曲的面孔,简宇终于止住了笑意,但那眼神中的嘲弄却丝毫未减。他并未直接回答成公英的质问,而是好整以暇地微微侧头,对侍立在帐门旁的一名亲卫随意地吩咐了一句:“去,将近日来自东面的几份紧急军报取来。”
“诺!”亲卫领命,快步而出,片刻后便手捧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卷密封的绢帛,恭敬地呈到简宇面前。
成公英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上了他的心脏。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绢帛,瞳孔不自觉地收缩。军报?东面的紧急军报?这个时候……拿这个出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