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押着人走远后,村口黄狗趴回地上,爪子还在轻轻挠着土。陈麦穗站在石台前,手指搭在腰间的鹿皮囊上,里面种子沉甸甸的。她没动,也没说话,只看着正厅墙上那行炭笔字——“今日课:如何做一把不会断齿的犁”。
孩子们围坐在小石板前,低头画图。有个男孩抬起头问:“麦穗姨,犁底要多宽?”
她刚要答,远处传来脚步声。
不是零散的脚步,是一队人的步伐,整齐地踏在焦土上。郡守走在最前,身后跟着几十个百姓,手里抱着木板、竹竿、瓦片,像是来修屋的。他没穿官袍,只着一件洗得白的深衣,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径直走到学堂前的空地,停下。身后的人也停下,没人说话。
郡守从怀里取出一卷布,展开,是碑文草稿。他看了一眼陈麦穗,又看向人群,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今日,不为政令,不为赏罚,只为记一件事——有人该被记住。”
他抬手一挥,几个工匠上前,将一块青石嵌入基座。石面平整,刻着四行字:
麦穗者,布也,师也,魂也——
以布通经纬,以师铸民魂,以魂兴陇西。
立此碑,存此名,记此人。
经纬学堂,千秋不毁。
风从东边吹来,掀动了陈麦穗的短褐衣角。她走上前,站到碑前。指尖触到石面,凉而粗粝。她慢慢划过“经纬学堂”四个字,指腹蹭到刻痕深处的灰。
人群中开始有动静。一个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是陇西红,边角已经磨毛。她蹲下身,把布铺在碑脚,像盖住一坛新酿的酱。
接着,第二个女人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支炭笔。她蹲在碑侧,照着上面的字一笔一笔描。第三个、第四个……孩子也跑过来,围成一圈,嘴里念着:“经是纵,纬是横,人生如布,需经纬分明。”
声音起初很小,后来连成一片。
“布娘子!千秋万代!”
“布娘子!千秋万代!”
一声接一声,从晒场传到田埂,从村头传到山口。放牛的孩子停了鞭子,挑水的妇人放下扁担,连祠堂里敲磬的老人都停了手。
陈麦穗仍站在原地,手贴在碑上。她的眼眶热了,一滴水落在石缝里,洇开一小片湿痕。
她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被人叫“布娘子”。那时她在井边教人用草木灰净水,族老骂她“牝鸡司晨”,她没理,只把水舀进碗里,递给一个咳嗽的孩子。那孩子喝了,第二天能下地了。再后来,有人开始偷偷拿陶碗来接她煮过的药汤。
她没想过会被立碑。她只想让地里的粟米多结一穗,让妇人少饿死一个。
现在,这块碑立在这儿,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大事,是因为她们都活了下来。
她转过身,面对人群,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昔日,我唯愿吃饱;今日,我愿天下妇人……活得有骨,有志,有光。”
话落,全场静了一瞬。
然后,不知是谁先跪下的。一个,两个,十几个。不是行大礼,不是叩拜神明,只是双膝落地,头微微低着,像在还一份长久欠下的敬意。
她没伸手去扶。她知道,这一跪,不是给她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