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分是死的,人是活的。
孩子们多识几个字,这账本上的数字,将来才能活络起来。”
她声音不高,却像南三河深沉的潜流,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姬忠楜抬头,望着妻子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清瘦却异常坚毅的脸,浑浊的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里,是默认,也是依靠。
这个家航行的舵,从来都稳稳掌在昊文兰手中。
村东头小学校那口破铁钟“当当当”地敲响时,姬永海刚把最后半筐粪倒进生产队那巨大的、蒸腾着热气的粪堆里。
汗水像小河一样在他黝黑的脊背上流淌,混合着浓烈的粪土腥臊。
他胡乱抹了把脸,抓起扔在草垛旁的书包,拔腿就往家跑。
刚跑到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外,就听见母亲昊文兰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穿透土坯墙:
“姬永洲!你给我站直喽!”
院子里,暮色四合。
十岁的永洲像根被霜打蔫的小葱,耷拉着脑袋,两只沾满泥巴的赤脚不安地搓着地上的土。
他旁边,扔着一个用破布缝的、瘪瘪的书包。
昊文兰站在当院,脸色在昏暗中显得铁青,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烧着的炭火。
她刚从自留地拖着病体回来,裤脚还沾着泥。
“说!书包里的学费钱呢?那五毛钱!”
昊文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
那五毛钱,是永洲他爹姬忠楜在烈日下割了三天稻子才挣来的十分工换的,沾着汗碱和血丝。
永洲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死死盯着自己搓动的脚趾:
“没…没拿…是永洪自己弄丢的…”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放屁!”
昊文兰猛地抄起门后那把磨得锃亮的竹扫帚,没头没脑就抽在永洲的小腿肚上。
“啪”的一声脆响!永洲“嗷”一嗓子,眼泪鼻涕瞬间糊了满脸。
虞玉兰拄着拐杖从堂屋出来,没说话,只是沉着脸,用拐杖重重地顿了一下地,那声响比扫帚抽打更让永洲心头颤。
“跪下!”昊文兰的声音斩钉截铁。
永洲“扑通”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抽噎着。
“你读的什么书?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昊文兰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病痛而微微颤,却依旧带着千钧之力。
“偷拿兄弟的学费,还死不认账?这书读了有什么用?能让你明事理?能让你长骨头?”
她弯下腰,一把揪住永洲的衣领,逼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对着自己。
“你看着我的眼!告诉我,这书,你还配不配念?”
永海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也曾三次背着书包走到半路又折回,想扔下书本去挣那实实在在的工分。
每一次,都是母亲昊文兰,那双因常年病痛而关节变形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回学堂门口。
没有疾言厉色,只有那平静却像南三河底巨石般不可撼动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