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看向刘混康:“装陛下从北美带回的那种——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信仰的人,在同一个夜晚围着同一堆篝火,各唱各的歌,却莫名感到‘我们在一起’的东西?”
厅内彻底安静了。只有檐角雨水滴落的嘀嗒声。
刘混康沉默良久,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朕昨夜写了段文字,算不得诗,也非赋。诸卿看看,若以此为词,该配什么曲?”
纸卷在众人手中传递。有人轻声念出:
“食色者,礼之所丽也;利者,民之依也。辨之于毫厘而使当其则者,德之凝也,治之实也……”
念到“心无非物也,物无非心也”时,声音开始颤抖。
念到“备万物于一己而已矣”,厅内已鸦雀无声。
三、破题:刘诜的琴声
“这词……”徐怀仁喃喃,“非诗非赋,似经似论。若配雅乐,当用黄钟宫,庄重肃穆;若配燕乐,可入越调,婉转些。但总觉得……都不太贴。”
其他几人点头附和。这文字太特殊,既有经典的厚重,又有哲学的玄思,还有种奇特的包容性——仿佛真的想把“万物”装进“一己”。
刘诜却一直盯着那词,嘴唇微动,无声地默念着什么。他的手指在空中虚按,仿佛面前有张无形的琴。
“刘卿?”刘混康唤他。
刘诜抬头,眼中似有火光:“陛下,这词……不是‘写’出来的。”
“哦?”
“是‘长’出来的。”刘诜走到古琴前坐下,“像树长年轮,像水成波纹。字句之间有呼吸,有脉搏。”
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手指已落在琴弦上。
第一个音出来,所有人都愣了。
不是传统的宫商角徵羽,是一个微微偏高的宫音——比标准黄钟略高四分之一律,不够“正”,却有种奇异的张力。
接着是第二个音、第三个音……旋律初听古怪,不成调式,但仔细听,能听出某种内在逻辑:那不是情绪的流动,是思想的流动。高音处如质疑,低音处如沉吟,滑音如转折,顿音如决断。
刘诜边弹边开口,不是唱,是吟诵,声音与琴声缠绕:
“食色者——”(琴音沉实,如大地承载)
“礼之所丽也——”(音色转亮,如礼器映光)
“利者,民之依也——”(旋律下行,如民生多艰)
当吟到“辨之于毫厘而使当其则者”时,琴声忽然变得极其精细,左手吟猱的幅度极小,音与音之间的空隙精准如尺量。那不是表现“德”,是在模仿“辨毫厘”的思维过程。
老学士们起初皱眉,渐渐坐直了身体。徐怀仁手指在膝上跟着打拍,眼中越来越亮。
“自天生之而皆诚——”(琴音开阔,如天幕展开)
“自人成之而不敢不明——”(音转警醒,如晨钟敲响)
最精彩的是“心无非物也,物无非心也”两句。刘诜左右手同时弹奏不同的旋律线:右手高音区清澈如“心”,左手低音区浑厚如“物”,两条线各自独立却又彼此呼应,最后交融成一个和弦——不是和谐的大三和弦,是个略带紧张的小七和弦,像“心”与“物”既融合又保持距离的状态。
“故其圣也——”(琴声陡然升高,如登临绝顶)
“如天之无不复帱——”(音浪铺开,轮指如云海翻涌)
当最后一句“备万物于一己而已矣”出口时,刘诜做了一件惊人之举:他左手按住低音区的弦制造持续嗡鸣,右手同时扫过高、中、低三个音区,又在琴身侧板轻敲两下,最后用指甲划过琴弦——一串混杂的、不纯粹的、却充满生命力的音响迸出来。
那不是“结束”,是“容纳”。
余音袅袅中,刘诜收手,额上已见细汗。
厅内死寂。然后,徐怀仁第一个站起来,深深一揖:“刘某今日,方知何为‘乐’。”
四、新乐府的诞生
暮色已浓,太监们进来点亮灯火。
刘混康亲自给刘诜斟了杯茶:“刘卿这一曲,让朕想起北美土着的一句谚语:‘真正的歌,不是唱出来的,是土地通过人喉咙的震动。’”
刘诜双手接茶,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臣也是弹到后半,才忽然明白——陛下这词,不是在说‘圣人包容万物’,是在说‘万物本就在圣人之中’。就像琴声,不是琴师‘创造’出来的,是琴弦、木材、空气、还有弹琴者的心血、在场的听者、甚至窗外的风雨……所有这些共同‘震动’出来的。”
他看向那卷词:“所以臣没用传统调式。因为任何既定调式,都是一种‘筛选’,会把某些声音排除在外。臣试着……让琴弦自己找路。”
“找到了吗?”刘混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