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反制苛税的余波未平,陆九章、唐不语、赵三便按议定的计划,连夜赶赴杭州。三骑快马疾驰三日,终于抵达这座东南巨邑。赵三通过老交情联系上杭州义兴镖局总镖头周沧,借得府衙旁的临街铺面作为江湖联合查账点——铺面门前,明账济世的木匾是按拟定的样式新制,墙上张贴的《江湖查账公约》旁,还附了唐不语连夜绘制的江南黑账简舆图,用红圈标出盐市、粮行等高危区域;桌上整齐码放的江湖通用账册,已按规制标注了盐商、漕帮专用账项,就等商户上门咨询。
杭州府的晨光,带着江南独有的湿润水汽,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画缓缓铺陈开来。金色的曦光斜斜洒在府衙旁临街的铺面上,为那新挂的明账济世木匾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红漆鲜亮,木质纹理在光线下清晰可辨,仿佛承载着无限的希望。
然而,从辰时开门至巳时过半,查账点前虽人来人往,却无一人踏入。路过的商户要么匆匆瞥一眼便绕道,要么扎堆议论,眼神中满是警惕。赵三背着手在略显空荡的铺面内来回踱步,焦躁的情绪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心头。他年过花甲,两鬓早已被岁月染上繁霜,一身灰布短褂洗得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一如他为人处世的清白坦荡。腰间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镖刀,刀鞘已被手掌磨得锃亮,映照出他此刻紧锁的眉头。
不对劲!杭州商户向来看重诚信,按说苏州反制成功的消息传开,他们该主动来咨询明账才对,怎会这般避之不及?他终于停下脚步,指节重重叩击着桌面,出沉闷的响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反复扫过门外熙攘却又刻意回避的人群,试图从中找出答案。
唐不语静坐在桌旁,清秀的面容因之前丹田受损尚带着几分失血的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他指尖飞拨动紫檀木算盘,结合绘制的舆图分析道:宗主,赵老前辈,绝非商户不愿来。丐帮弟子刚传回消息,昨日有两名粮商准备来查账点,半路被天枢使的人拦截警告,称敢踏查账点一步,便烧了铺子,还掷下了九重天的黑铁令牌。而且从舆图来看,盐市是黑账核心区,天枢使大概率在盐市安插了大量眼线,商户们是怕被报复!
他话音刚落,铺外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街面的常态。只见一名身着绸缎长衫、本该是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此刻却是髻散乱,面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也顾不得擦拭。他腰间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随着他跌跌撞撞的跑动而胡乱晃动,撞击出凌乱的脆响。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铺门口,一双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死死扶住门框,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虚脱的身体。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慌乱如同被猎鹰追逐的兔子,仓皇地扫过铺内的陆九章、赵三和唐不语三人,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带着哭腔颤声嘶喊道:陆宗主!赵老镖头!唐先生!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全家!
陆九章反应极快,立刻起身迎上前。他今日身着青布劲装,身姿挺拔如松,腰间悬挂的乌木算珠与古朴的青铜税典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出沉稳而特有的声响,仿佛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神色沉稳,目光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伸手虚扶了一下几乎要瘫软在地的男子,声音清越而镇定:这位掌柜,莫要惊慌,万事有我们在此。慢慢说,到底出了何事?天塌不下来。
那男子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紧紧抓住陆九章话语中带来的微弱希望,努力定了定神,又狠狠咽了口唾沫,试图压制住声音里无法控制的颤抖,带着哭腔道:我、我是杭州盐市裕丰盐行的王坤!九、九重天的人。。。。。。他们找上我了!逼着我做假账,用假的盐引虚报销量,把套取出来的银钱全都交给他们!我、我起初不肯答应,他们。。。。。。他们竟然就丧尽天良,掳走了我那年仅十岁的独子!还放出狠话,若今日日落之前,不把做好的假账和第一批银钱交到他们指定的地点,就。。。。。。就要撕票!
他说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双手如同捧着千斤重担,颤抖着递到陆九章面前,这、这就是他们逼我连夜赶出来的假账底稿,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能。。。。。。只能冒死来找你们求助!求陆宗主,救救我那苦命的孩儿!
话语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一个成年男子的崩溃与绝望,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这小小的铺面之内。
陆九章接过那本账册,指尖划过泛黄纸页上那些仓促潦草、却又关乎一条幼小生命和一个家庭命运的条目——上月售盐三百担缴银五百两。。。。。。字字刺目。他一眼便看出与舆图中标注的盐市黑账特征完全吻合。抬眼,目光与唐不语交汇,无需多言,默契已在其中。不语,他声音沉稳,带着决断的力量,你即刻随王掌柜去盐铺查库,结合舆图的盐市脉络,追踪假盐引流向;我和赵三前辈去义兴镖局,周沧今早传信说镖局被九重天盯上,弟子被掳,大概率与天枢使运输晶簇碎片有关!
赵三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满是皱纹的脸上瞬间布满寒霜。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饱经风霜的镖刀,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刀身反射出冰冷的寒芒。周沧那小子,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义气,年轻时跟着我走南闯北,多少次刀口舔血,是过命的交情!他的镖局出事,就是我的事,没理由不管!
那股江湖儿女的豪迈与担当,此刻在他身上彰显无遗。
王掌柜见二人毫不犹豫地答应相助,如同绝处逢生,连忙躬身道谢,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却多了几分生气:多谢陆宗主!多谢赵老镖头!大恩大德,王坤没齿难忘!我这就带唐先生去盐铺,库房钥匙我随身带着,所有出入库记录都锁在库房的铁柜里,绝无半点遗漏!
裕丰盐行位于杭州盐市深处,门面不算阔气,却收拾得干净整齐,可见主人平日亦是勤谨之人。铺内货架上分门别类摆着各式盐袋,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咸涩气息,这是盐行特有的味道。后院库房是一间独立的青砖瓦房,铁门厚重,上面挂着一把硕大的黄铜锁,显得坚固异常。
王掌柜颤抖着掏出钥匙,试了几次,才因为手抖得厉害而对准锁孔,一声打开了铁门。一股混合着盐味和潮湿霉腐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微微蹙眉。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的小窗透进几缕微光,映照出整齐码放的一袋袋盐包,如同沉默的士兵。墙角堆着几个空麻袋,地面散落着些许未能扫净的盐粒,在微弱光线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唐不语目光锐利,径直走向库房角落那个半人高的厚重铁柜。王掌柜再次用颤抖的手打开铁柜,里面赫然存放着数摞厚厚的、封面磨损的出入库账本。唐不语取出最上面几册,指尖飞快地翻动纸页,同时,他手中的紫檀木算盘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算珠在他修长十指的拨动下,出疾风骤雨般密集而又规律的声响,度快得几乎化作一片残影,令人眼花缭乱。
王掌柜,不过片刻,唐不语便停了下来,翻到上月的出入库记录,指着一处清晰的笔迹,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你这份假账上写,上月售盐三百担,入账银钱五百两。但库房原始记录明确显示,上月实际出库只有一百五十担。而且,盐运司那边的官方缴税凭证,也是严格按照一百五十担申报的。账面出入与实货数目严重对不上,这是典型的阴阳账伎俩,正是九重天惯用的敛财手段。
王掌柜脸色更加惨白,冷汗如同溪流般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他声音颤:是。。。。。。是。。。。。。就是九重天的人逼我这么写的!他们说,虚报的这一百五十担盐引,能凭空套取近两百两银钱,这些钱,必须分文不少,全部交给那个自称天枢使手下的人!
假盐引实物,想必就藏在库房的某个暗格里吧?唐不语语气肯定,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缓缓扫过库房看似平整的四壁,最终停留在一处与周围砖缝略有差异、边缘隐约可见细微撬动痕迹的青砖上。他走上前,用手中算盘坚固的边框,对着那块砖轻轻敲击了几下——果然,传出的声音带着空洞的回响。
王掌柜见状,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也不敢隐瞒,连忙上前,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撬动那块砖。砖块松动,取下后,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方形暗格。暗格之内,整齐地码放着厚厚一叠约五十张的淡黄色盐引,纸质特殊,上面盖着的盐运司印信却显得模糊不清,仔细辨认,那印纹与真印信的祥云纹路迥异,竟是粗糙模仿的水波纹。
唐不语取出一张假盐引,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一股淡淡的、带着阴寒气息的墨臭钻入鼻腔。这是九重天特制的,他冷声道,遇水即化,痕迹难寻,用来伪造重要文书,最是隐蔽阴毒。他将那张假盐引摊在旁边的桌面上,指尖再次在算盘上飞舞,算珠碰撞声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密集而精准。按这些假盐引的编号和预设流向推算。。。。。。它们已经通过至少十家分布在各地的粮行,兑换成了实实在在的银钱。而这十家粮行,经查证,背后都有九重天的影子,是他们用来洗涮赃银、填补银钱缺口的重要节点。这些假盐引套取的银钱,不仅用来支撑黑账网络,还在为天枢使囤积的晶簇碎片提供资金,而晶簇正是之前提到的特殊物件,与北漠龙脉的干扰器同源!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库房外原本细微的脚步声陡然变得清晰而杂乱,伴随着几声嚣张而充满杀气的狞笑,打破了库房内凝重的气氛!王掌柜!好哇,没想到你个怂包软蛋,竟敢吃里扒外,勾结外人,背叛九重天!
厉喝声中,三名全身笼罩在黑色劲装之中、面蒙黑布、只露出一双双凶戾眼睛的黑衣人,如同鬼魅般闯了进来!他们个个手持闪着寒光的长刀,刀锋直指唐不语和王掌柜,浓烈的杀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库房空间。为那名黑衣人眼神尤其阴鸷狠毒,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嘶声道:奉天枢使之命,取你们这些叛徒的狗命!
唐先生小心!王掌柜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慌乱间抓起墙角落满灰尘的一根扁担,横在身前,色厉内荏地护住自己,双腿却止不住地打颤。
面对突如其来的袭杀,唐不语却神色不变,仿佛早已料到。就在为黑衣人挥刀劈来的瞬间,他算盘一扬,拨动算珠按方位射出五颗玄铁算珠——不仅打落杀手兵器,还封锁了其退路,按盐库格局推算,你们的刀路被梁柱阻挡,三招内必露破绽!
那黑衣人只觉手腕一阵钻心剧痛,酸麻之感瞬间传遍整条手臂,惊呼声中,长刀一声脱手落地。另外两名黑衣人见状,又惊又怒,同时挥刀从左右两侧凶狠砍来,刀风凌厉!唐不语身形灵动如狸猫,脚下步伐变幻莫测,巧妙地躲开致命的劈砍。
王掌柜见唐不语如此神勇,也勉强鼓起一丝勇气,趁着一名黑衣人被算珠打得身形一滞的瞬间,闭着眼举起扁担,胡乱砸向那人的后背。虽然力道不足,未能造成重创,却恰到好处地打乱了那名杀手的进攻节奏和平衡。唐不语眼中精光一闪,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身形如电欺近,一记手刀迅捷无比地劈在那名杀手毫无防护的后颈之上。杀手闷哼一声,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软软地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剩下的最后一名黑衣人见势不妙,同伴一被擒一昏迷,心中胆寒,虚晃一刀,转身就想夺路而逃。然而,他刚冲到库房门口,就被几名早已埋伏在此、身手矫健的丐帮弟子拦了个正着——原来陆九章心思缜密,早已料到九重天可能会狗急跳墙,派人阻拦查账,事先便安排了丐帮弟子暗中跟随保护,此刻正好瓮中捉鳖。
把他绑起来,带回查账点仔细审问,唐不语吩咐那几名丐帮弟子,语气不容置疑,重点问清楚这些假盐引套取银钱的最终流向,以及那个天枢使在杭州的具体落脚点。
是,唐先生!丐帮弟子利落地应声,将那面如死灰的黑衣人捆得结结实实。
与此同时,义兴镖局。
陆九章和赵三已疾步赶到。只见镖局那两扇象征着江湖信誉的朱漆大门竟敞开着,院内一片狼藉,触目惊心——几张厚重的梨花木桌椅被暴力掀翻,断腿残骸散落一地;地面之上,除了散落的断裂刀鞘,还清晰地滴落着几滩已然变成暗红色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生在此地的激烈冲突与暴行。两名年轻的镖局弟子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胸口微弱起伏,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正有同伴在一旁焦急地为他们进行简单的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