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囊将最后一抹药膏轻轻揉开,看着那孩童眉心的青黑彻底消散,这才直起身,温婉而坚定地点了点头:“陆宗主所言极是。我稍后便与阿宝、李伯一同着手统计。孩子们受了惊吓,需要耐心安抚。李伯,又要辛苦您和乡亲们了。”
李伯连忙摆手,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手里还捏着一把刚晒干、准备入库的金线莲:“沈大夫说的哪里话!孩子们能平安,比啥都强!俺那药棚后面还有两间空着的茅屋,俺这就让人回去收拾出来,铺上干净稻草,保准让孩子们住得暖和、舒服!粮食也够,饿不着娃们!”
陆九章欣慰地笑了笑,然后看向早已摩拳擦掌、等着任务的鲁尺长老:“鲁长老,您老德高望重,经验丰富,这维持秩序、拱卫中枢之责,非您莫属。破庙与观星台乃我们目前根基所在,需防王振声余党狗急跳墙,前来劫狱或破坏。请您率领丐帮弟子,内外设防,严密警戒。同时,这‘江湖审判大会’的会场布置、秩序维护,也需您老多多费心。尤其要确保‘原告席’安排妥当,让所有被魏国忠苛政所害、有血海深仇的江湖同道,都能有一个畅所欲言、申诉冤屈的平台。这本‘秩序维护与民意通达之事’,至关重要。”
鲁尺长老闻言,蒲扇般的大手用力一拍胸膛,出“嘭”的一声响,声若洪钟:“陆宗主你就放一百个心!老叫花子别的不敢说,看家护院、维持场面,那是咱丐帮的老本行!保证连只不该进来的苍蝇都飞不进来!审判大会的场子,俺亲自盯着布置,绝不让任何一个有冤屈的兄弟姊妹,说不上话!”
最后,陆九章的目光落在周沧与苏眉身上:“周掌门,苏楼主,追剿余孽、以防后患,此事需快、需准。王振声此人奸猾似鬼,之前从星脉锁密道逃脱,手中还握有半张母虫位置图,必然不会甘心失败,定会蛰伏于暗处,伺机反扑。他很可能就藏在观星台附近的某处隐秘据点,如那些废弃的客栈、山洞。请二位率领快刀门与百花楼弟子,以此为重心,展开地毯式搜索。苏楼主的‘百花瘴’追踪寻迹之能,正好派上大用场。这本‘余孽清除与风险排除之事’,就仰仗二位了。”
周沧“唰”地一下拔出他那柄寒光四射的断水刀,刀锋在破庙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雪亮弧光,豪气干云:“陆老弟(他显然觉得关系近了,改了称呼)!你就瞧好吧!俺老周这就带兄弟们去把那几个耗子洞翻个底朝天!就算那阉奴钻进了地缝,俺也要把他抠出来!”苏眉则掩唇轻笑,指尖那枚花针旋转得越迅疾,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周掌门莫急,找人这种事,有时需用巧劲。妾身自有法子,让那王振声无所遁形。陆宗主放心,此事包在我与周掌门身上。”
分派已定,唐不语立刻掏出算盘和纸笔,口中默念,指尖飞动,将每个人的任务、负责区域、预计完成时限,迅记录在案:“冷旗主清理残余、排查地宫,限今日黄昏前回报;沈大夫统计孩童信息、初步安顿,限三日内完成;鲁长老布置警戒与审判会场,限明日黎明前就绪;周掌门、苏楼主搜索王振声余党,限今日午夜前有初步线索……”他将写满计划的纸张双手递给陆九章,算珠在他话音落下时,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归于寂静,“如此安排,力求‘资源调配得当’与‘行事高效’,各环节衔接紧密,应无冲突延误之虑。”
陆九章接过这张凝聚了众人智慧与责任的“项目计划表”,仔细看了一遍,心中大定,脸上露出赞许之色:“好!思虑周详,条理清晰,有你在,我这心里踏实多了。”他环视众人,语气转为郑重:“诸位,任务已明,各自珍重。王振声阴险狡诈,惯用阴谋,行事之时,务必多加小心,提防其‘假账陷阱’,莫要因胜生骄,中了暗算。”
“遵命!”
“陆宗主放心!”
众人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信心与干劲。很快,破庙内便空荡了不少,只剩下陆九章、唐不语,以及角落里几名正在接受简单包扎的丐帮伤员。空气中,金线莲的清香与淡淡的血腥味交织,诉说着刚刚过去的惨烈与即将到来的新生。
唐不语一边收拾着算盘纸笔,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望向负手立于庙门处、眺望远方的陆九章,轻声问道:“陆宗主,待到此间诸事皆了,魏国忠伏法,江湖初定…您…有何打算?还回财武宗总舵吗?”
陆九章闻言,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复杂而悠远的笑意。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踱步走到庙外。
此刻,天边的晚霞正燃烧到最绚烂的时刻,瑰丽的赤金色光芒如泼墨般浸染了半边天空,将破庙古朴的屋顶、院中忙碌的人群、乃至远处观星台巍峨的剪影,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辉煌的光晕。那景象,竟像极了被烈火烧透、即将迎来新生的陈旧账本,所有的污秽与不堪都在烈火中焚尽,只待书写全新的、清白的篇章。
院子里,获救的困童们似乎暂时忘却了恐惧,小石头正有模有样地跟着一名铁血旗弟子比划着枪式,引来其他孩子阵阵好奇的围观和嬉笑;李伯蹲在地上,拿着几株金线莲,耐心地教几个稍大些的孩子辨认药性;丐帮弟子们喊着号子,将一根新的梁木架上屋顶……这一切,交织成一幅名为“江湖归心”的温暖画卷,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憧憬。
老镖师赵三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陆九章身边,手里拎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皮质酒壶,壶底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赵”字刻痕。他将酒壶递给陆九章,声音带着历经沧桑后的豁达与真诚:“陆宗主,你为这江湖,算是呕心沥血,操碎了心。眼下大局将定,往后…有什么盘算?还继续做着这财武宗的宗主,掌管天下江湖的‘钱袋子’?”
陆九章接过酒壶,拔开塞子,一股醇厚中带着淡淡清苦药香的酒气扑面而来——正是用云梦泽特产的金线莲精心炮制的药酒。他仰头喝了一大口,一股暖流自喉间直达丹田,驱散了连日征战的疲惫。他望着天边那如烈火如锦绣的晚霞,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越眼前纷争的向往与坚定。
“赵老前辈,”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有力,“财武宗‘宗主’之名号,不过是一个称谓,一个工具。我想做的,并非永远高踞其上,掌管一切。我想将财武宗,逐渐转变为一个真正的‘江湖公账房’,一个传播‘明账’理念的学堂。”
他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忙碌的、平凡的江湖人,继续说道:“我要教的,不只是财武宗的弟子。我要教这天下所有的药农,如何记录自家的‘药田出入账’,不再被奸商盘剥;教所有的镖师、趟子手,如何核算‘镖银运费单’,避免克扣与纠纷;教所有开店的、行商的、乃至寻常百姓,如何辨识‘虚账’、‘阴账’,如何守护自己应得的利益。让‘苛税’、‘秘账’这些吸血的蛀虫,再也无处容身!这,才是我心中‘财武’二字的真意——以‘财’之技,护‘武’之义,让规矩守护弱者,让正义流通如银钱。”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此外,我还想与冷旗主去一趟北漠。冷老旗主一生守护边关,最终马革裹尸,却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未曾立下。我想为他,也为所有像他一样,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无名英雄,立一块碑。不仅要刻上他的名字,更要将铁血旗弟兄戍边的壮烈事迹,将那一段段可歌可泣的‘忠魂录’,铭刻于碑上,让后世子孙,永远铭记,在这江湖之中,曾有这样一群人,用热血与生命,为他们换来了安宁。”
赵三听得须微动,老眼中闪烁着激动与敬佩的光芒,用力一拍大腿:“好!好小子!有志气!这想法,比当个什么劳什子宗主,强上百倍!等威远镖局这边局势稳定下来,老夫这把老骨头,说什么也要跟你们去一趟北漠!当年我和我那苦命的兄长走镖,路过北漠,还曾受过冷老旗主一饭之恩,欠着他一顿好酒呢!正好一并还上!”
两人并肩立于晚霞之下,身影被拉得很长。院子里,江湖百态,生机勃勃;远方,山峦叠嶂,暮色渐起。陆九章下意识地再次摸了摸腰间的乌木算盘,指尖传来的,是算珠温润而轻微的颤动,仿佛在与他共鸣,推演着一幅更为宏大、更为长远的蓝图——一幅关乎江湖未来、人心向背的“千秋宏图”。
他深知,铲除魏国忠,只是撕掉了江湖这本烂账中最污秽的一页。这盘“护江湖、救苍生”的大账,仅仅算是完成了阶段性的清算。前方,还有更多的陈规陋习需要打破,更多的人心鬼蜮需要涤荡,更多的公平正义需要去建立、去维护。
然而,只要这些秉持着“义”与“信”的江湖人还站在一起,心向光明,那么,即便是再错综复杂、再盘根错节的烂账、死账,也终有被彻底算清、迎来朗朗乾坤的那一日。
只是,此刻沉浸在胜利曙光与未来蓝图中的陆九章和赵三都未曾察觉,在破庙远处,那片被暮色与林木阴影笼罩的密林深处,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影,正如同潜伏的毒蛇,死死地盯着破庙的方向,尤其是陆九章的背影。
正是王振声!
他身上的黑袍破损不堪,沾满了星脉锁内的污泥与干涸的血迹,脸上还有一道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显得格外狰狞。他的手中,紧紧攥着半张材质特殊、边缘泛黄卷曲的皮纸——那是一张“观星台地下密道详图”。在图中,一个用猩红朱砂特别圈出的区域,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祭台地宫深处——晶簇秘库”。他盯着陆九章,眼底翻滚着刻骨的怨毒与不甘,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无声地翕动着:
“陆九章……嘿嘿…嘿嘿嘿……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毁了母虫,抓了魏国忠,就万事大吉了?做梦!”
他的另一只手,从怀中缓缓摸出一枚约莫巴掌大小、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玉符。玉符的造型正是一只盘踞的玄武,雕工古朴,甚至有些粗糙,但那玄武的双眼,却隐隐闪烁着极其微弱的、不祥的红色光芒。这正是魏国忠之前交给他、用以在最后关头启动地宫终极机关的“玄武密钥”!
“这祭台地宫之下……真正的‘晶簇秘库’……还没启动呢……”王振声的声音低哑得如同地狱传来的寒风,“那里面……埋藏的东西……足以将整个观星台……连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江湖蠢货……全都送上西天!等着吧……只要我找到机会……拿到那真正的丙字库钥匙……激活秘库……你们……所有人……都要给杂家陪葬!都要死!!”
他将那黑色玉符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与疯狂的寄托。最后怨毒地瞥了一眼破庙方向,他身形一缩,如同鬼魅般,彻底隐入了愈浓重的山林黑暗之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如同一笔尚未了结、深埋地底、随时可能引爆的“孽债”、“旧怨”,悄然潜伏下来,等待着下一个兴风作浪的时机。
破庙之内,陆九章与赵三关于北漠风物的交谈声,困童们逐渐开朗的笑声,药农们熬煮金线莲的袅袅香气,与天边那最后一抹暖金色的晚霞交融在一起,共同构成了此刻江湖,最珍贵,也最需要守护的安稳底色。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然开始重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