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语已成功接应百花楼残部——百花楼二楼主确被影盟绑架,弟子带伤传回“影盟用家人要挟撤队”的真相;陆九章按冷千绝弟子报信,已让药农连夜熬制出改良自张都尉破邪油配方的“金线莲加清心草”破蛊药;而快刀门内部,因王振声新散布的“当诱饵、中控心邪术”谣言,已有五名弟子偷偷离队,掌门周沧虽内心不信,却压不住门下弟子的普遍恐惧,这才在破庙议事时面露犹豫,底气不似往日充足。
观星台西侧的破庙,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寒意里,像一头被岁月啃噬得只剩骨架的巨兽,匍匐在荒凉的山坡上。晨霜如同惨白的鳞片,密密麻麻地凝在残垣断壁的每一道裂隙里,沾着昨夜未能散尽的阴森寒气。风,带着刺骨的哨音掠过,墙头的霜花便簌簌往下掉,落在下方布满裂纹的青石板上,碎成一片冰冷的细屑,仿佛撒下了一把把盐。
正殿里,那尊半边脸塌陷的泥塑佛像,在昏暗中静默着。蛛网在它残存的眉眼间牵牵连连,却被财武宗的弟子用布巾蘸着温水,细心擦拭过。佛像衣袂的残存朱红底色,在这极致的破败里,被硬生生擦出了一点依稀的往日荣光,固执地撑着江湖人那份源于骨子里的规整与气节。
陆九章站在佛像前那张缺了条腿、用三块青石勉强垫着的供桌旁。一身青布劲装,衬得他身形愈挺拔,只是袖口处沾着的几点药田泥渍,泄露了昨夜他还在云梦泽查看新栽金线莲并督促熬制破蛊药的辛劳。供桌上摊开的羊皮地图,朱砂绘制的观星台三层结构线尚未干透,在微弱的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他的指尖正稳稳按在"星脉锁"的标记上,语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不是在商讨关乎数百人性命的决战,而是在核对一本寻常的账目:"鲁尺长老,丐帮弟兄的清心阵就布在星脉锁外围。按之前推算的邪力流动时辰,辰时三刻启动最为合适!这是根据导管传毒度算的,能刚好拦住母虫毒液通过导管扩散的第一波瘴气,晚了就会漫到困童铁笼。此举需先行布防,以应不测,早了无效,晚了则危,时机须得分毫不差。"
鲁尺长老手中那根油光锃亮的打狗棒,是他常年摩挲出的包浆,也是他身份的象征。此刻,棒尖正点在地图上标注的"禁军布防区"上,闻言洪声道:"放心!老夫让那群小崽子们连夜编了草人试阵,清心诀的口诀一个个背得滚瓜烂熟,没一个错的!谁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偷懒耍滑,老夫手中的棒子,第一个敲醒他的榆木脑袋!"他嗓门极大,震得供桌上那盏摇曳的烛火猛地晃了几晃,一滴滚烫的烛泪猝然滴落,在地图边缘洇开一小圈焦黑的痕迹。
一旁站立的清虚道长,长须垂胸,仙风道骨。他手中捏着一面古朴的八卦阵盘,铜制的阵眼在昏暗中泛着淡绿色的微光,如同暗夜中的萤火。手指慢悠悠地捋着长须,接口道:"武当弟子会携阵盘守在破庙东侧。若禁军从那边来袭,阵盘能提前一炷香的工夫预警,足以让我们做出反应。只是。。。。。。"他话语微顿,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观星台顶层的祭台,邪气积聚太重,恐怕普通阵法难以完全阻隔,届时,还需倚仗陆宗主的青铜税典之力,方能压住阵脚。"
三人正商议间,破旧的庙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撞开,一股裹挟着霜花的冷风如同冰刀般灌入殿内,吹得那本就微弱的烛火剧烈摇摆,险些熄灭。一个穿着快刀门劲装的弟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衣摆沾满了泥泞,裤脚还撕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踝。他手中紧紧攥着快刀门的铁令牌,因为极度的奔跑和恐惧,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陆宗主!不好了!百花楼。。。百花楼的人撤队了!他们。。。他们说。。。"
弟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稳住心神,脸上满是惶急:"他们说财武宗要把咱们各大门派都当成活税桩,献给朝廷换取官身!还说。。。还说您私下里收了九千岁的度支侯印信,早已投靠了司礼监!"
"什么?!"鲁尺长老闻言,勃然大怒,手中打狗棒"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震得供桌都晃了三晃,碎石飞溅。"放他娘的狗臭屁!"老乞丐气得须皆张,根根倒竖,下意识伸手就去摸腰间的酒囊,想灌口烈酒压下心头蹭蹭往上冒的火气,却摸了个空------昨夜为了准备阵法,那点存货早已喝得一滴不剩。
陆九章按在地图上的指尖微微一顿,闻言只是眉头微蹙,并未急着火。他深邃的目光转向那报信的弟子,声音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莫慌。把百花楼传的话,一字不差,原原本本说清楚。还有,这消息,最初是谁传出来的?经由何人之口?"
那弟子在陆九章平静的目光注视下,稍稍定了定神,努力回忆道:"是百花楼的二楼主亲自派人来说的。他们说。。。说有江湖信使给他们送了密信,信上不仅盖着司礼监特有的火漆印,还。。。还附着一张图样,画着您和九千岁私下会面的场景。。。百花楼怕被牵连,就带着人往南撤了。临走前,还。。。还劝告其他门派,别再跟财武宗掺和,免得一同遭殃。"
话音刚落,庙外杂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进来的是三位穿着不同门派服饰的使者------唐门的、清风寨的,还有江南水帮的。三人脸色都极为难看,尤其是唐门使者,手中捏着一封折得方方正正的密信,递过来时,指尖都在微微抖,显示出内心的剧烈挣扎。"陆宗主,"唐门使者声音干涩,"我们。。。我们也收到了同样的信。上面说您与司礼监的人秘密见过三面,还收了九千岁亲赐的度支侯印信。。。说此次救援困童是假,实则是要将我们各派精锐,都骗去观星台当做活祭的祭品,好用我们的性命。。。换取您个人的锦绣前程。"
陆九章面色不变,伸手接过那封密信。指尖刚蹭过火漆,一股冷冽中带着一丝甜腻的龙脑香气便飘了出来------这味道他记得,与之前王振声使用的玄香墨如出一辙。他展开信纸,目光如电,迅扫过上面模仿他笔迹的字迹,突然,他的视线停在"审计"二字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诸位请看,"他将信纸微微举起,让周围几人都能看清,"这信,是假的。"他的指尖点在那个"审"字上,"我陆九章写这审字,竖钩之处必带一个细微的顿笔,如同在账本上记录重大支出时,特意留下的核账印记,意在提醒自己时刻核查。可这信上的审字,竖钩却是笔直而下,毫无顿挫,如同伪账中虚列的款项,看似规整,实则内里空空,一眼便能看出破绽。"
他又指向信尾盖着的印信图案,那印信刻着"司礼监掌印"五个字,边缘却雕琢着水波纹路。"再看这印信。司礼监的真印信,边缘纹饰乃是祥云纹,寓意吉祥,也像咱们同盟共同议定的同盟名册封面花纹,象征着同气连枝。可这封密信上的印信边缘,却是水波纹。王振声这内奸,做伪账、仿笔迹的本事,看来还没练到家。"
清虚道长闻言,凑近细看,随即点头附和:"陆宗主所言不差。这火漆看似能以假乱真,却少了司礼监特有的玄香底蕴,反而掺入了一股子倭寇常用的海桐油的腥气,味道不对路。"
然而,站在后面的清风寨使者却依旧皱着眉,脸上写满了忧虑和恐惧,声音带着明显的犹豫:"陆宗主,您的话在理,这信或许真是假的。。。可是,万税碑那会儿,朝廷不也是用白纸黑字的所谓规矩,害得我们不少弟兄家破人亡吗?我们清风寨去年就丢了三个好弟兄,就是因为信了官府那套免赋之诺的鬼话,结果。。。结果转头就被扣上抗赋顽民的帽子,抓去矿洞当了活税桩,至今生死不明啊!"
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其他使者心中激起了层层恐惧的涟漪。江南水帮的使者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后怕:"陆宗主,并非我等不信您。实在是。。。实在是怕了。九千岁的手段有多毒辣,您比我们更清楚。万一。。。万一这次真是个圈套,我们整个水帮上下几百口人,恐怕都要被连累得灭门绝户啊!"
陆九章看着他们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心中如同明镜------这不单单是对他个人的不信任,更是长久以来被苛税、被压迫、被出卖所累积的创伤阴影。这阴影如同账本上那些纠缠不清的烂账坏账,绝非一句轻飘飘的解释就能轻易抹去。他没有再多言,而是默默从怀中掏出了那本青铜税典。
税典甫一现身,便自然而然地泛起了淡淡的、柔和却坚定的金光。上面"禁活人抵税"几个铭文,在金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庄重,仿佛凝聚着江湖同道的凛然正气。
"诸位,"陆九章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陆九章若是真想通敌卖友,又何须费尽心力,立下这禁活人抵税的税典?又何苦奔波劳碌,帮云梦泽的药农免除苛税、修补被毁的药田?你们看这税典,"他将税典递到使者们面前,"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们江湖人一起,用心血刻下的!这里有少林高僧以戒疤灼烫留下的印记,有武当道长以阵眼之力烙下的纹路,还有丐帮兄弟用打狗棒敲击留下的刻痕。。。这,是我们同盟誓约!不是我陆九章一个人的私物!"
使者们轮流接过沉甸甸的税典,指尖小心翼翼地划过那些熟悉而又充满力量的印记,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集体意志与信念,脸上的神色渐渐缓和,眼中的疑虑也消散了不少。
可就在这时,一个更加苍老、带着深深疲惫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陆宗主。。。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信你,是。。。是不敢赌,也赌不起啊。万一。。。万一这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我们整个门派,上上下下,可就都得赔进去,死无葬身之地了啊!要不。。。要不我们先带人回去等消息?等你们这边破了祭台,确认安全无虞了,我们再过来支援?绝不敢推诿!"
说话的是清风寨那位头已然花白的老寨主,他手中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藤杖,身形佝偻,眼中充满了无奈与挣扎。他这一开口,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唐门和江南水帮的使者也立刻跟着附和,言辞恳切却态度坚决:"是啊陆宗主,我们也想先暂避锋芒,撤回一部分人手。。。等确认安全了,必定第一时间赶回来!"
鲁尺长老见状,急得眼睛都红了,打狗棒在地上连连顿挫,出沉闷的"咚咚"声:"你们!你们这是临阵拆台!那些孩子还在星脉锁里等着我们去救,生死一线!你们现在说撤就撤?!还有没有点江湖道义!"
"想暂退的,我不拦着。"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我把话放在这里,今日你们因谣言而退,他日待我们破了祭台,救回困童,你们若再想重归同盟,就需按迟援之罚的规矩来办------需多缴三倍的同盟互助金,用于赔偿此次坚定支援的弟兄们所承担的额外风险与牺牲。这笔账,我会记得很清楚。"
最终,除了少林、武当和丐帮这三家根基深厚、与财武宗羁绊最深的门派依旧坚定不移,其余五个前来汇合的门派中,有三个在恐惧的驱使下,选择了暂时退出。只有唐门和江南水帮,或许是出于最后一丝信任,或许是内部意见不一,最终留下了一半弟子。看着那些选择退出的门派之人收拾行装,默默离开破庙,庙内的气氛瞬间跌至冰点,连那跳跃的烛火,都仿佛失去了精神,变得黯淡无光。
然而,危机从不因人的退缩而放缓脚步。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陈阿宝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孩子的小脸上满是汗水与尘土,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怀中紧紧抱着的护身符,此刻散的绿光变得极其微弱,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黯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他一把抓住陆九章的衣角,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惊惶:"陆先生!不好了!沈大夫让我拼死赶来报信!星脉锁里的困童。。。困童们开始无意识地往祭台方向走了!蛊毒作得更快更凶了,沈大夫的金针。。。金针刚扎进去,就被一股强大的邪力狠狠弹开了!根本压制不住!"
陆九章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万载寒冰狠狠砸中,瞬间蔓延开刺骨的寒意与紧迫感。他立刻转向鲁尺长老和清虚道长,语加快,却依旧保持着最后的镇定:"长老,道长,烦请二位在此坐镇,守住破庙这最后的据点。我带叶轻舟立刻赶往星脉锁查看究竟。若有其他门派的人再来,无论是试探还是质问,都请转告他们,我陆九章去探查困童安危了,一切事宜,等我回来再议!"
鲁尺长老重重点头,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快去!这里有老夫和道长盯着,绝不让那些墙头草再来拆台捣乱!"
陆九章刚要转身,陈阿宝又死死拉住他的衣角,小脸上满是更深的恐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还有!还有!沈大夫说。。。他说活祭阵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已经激活近半了!里面的邪力比之前强了太多太多,他们带进去的金线莲膏,顶多。。。顶多再支撑半个时辰!李伯他们正在想办法用清心草熬汁代替,可。。。可效果根本不好,完全压不住。。。"
星脉锁深处。
这里的空气,比陆九章上次离开时更加阴冷刺骨,仿佛连流动的空气都带着粘稠的恶意。石壁上那些古老的玄武图腾,此刻不再是死寂的雕刻,而是泛着若有若无、却令人心悸的黑色气丝,如同账本上那些刻意留下、未曾擦净的污浊墨渍,诡异地蠕动着。凝结在壁顶的冰水,滴落在地上,出"嗒。。。嗒。。。"的声响,在这空旷死寂的通道里被无限放大,回荡着,显得格外瘆人。
沈青囊蹲在一个巨大的铁笼前,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因长时间的专注和精神紧绷而变得粗重。他手中捏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屏息凝神,正要朝一个扎着双丫髻、面色青白的小姑娘眉心刺去------试图稳住她体内狂暴的邪蛊。然而,金针的尖端刚刚触及女孩的皮肤,甚至还未刺入,一股无形却强韧无比的力量便猛地反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