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北地特有的粗粝雪沫,狠狠刮过铁血旗巨大的演武场。场边残破的"铁血"大旗在风中出"猎猎"悲鸣,旗下十数杆长枪斜插在冻硬的雪堆里,枪尖凝着冰棱。场中央,刚泼洒不久的冷水早已冻成一层惨白的薄冰,冰层之下,大片大片暗褐色的痕迹如同丑陋的疮疤,深深浸透了夯实的冻土。那并非泥土本色,而是数日前东堂狼牙帮一役留下的、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人血。血迹蜿蜒、凝固、冻结,竟在有心或无意的勾勒下,隐隐拼凑出几个刺目的大字:
伤亡率二成!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混杂着冻土的土腥和兵刃的冰冷金属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演武场的人心头。空气仿佛被冻住了,吸一口,肺管子都带着冰渣和血腥的刺痛。
演武场北侧高台,一张厚重的黑铁长案被临时搬来。案上,一份摊开的文书格外醒目——猩红的朱砂在粗糙的黄麻纸上勾勒出三个凌厉大字:责罚军令状!
罚单内容清晰:东堂上月狼牙帮一役,伤亡率出核定上限五成,罚没堂主韩猛三月饷银,东堂整体饷银下浮一成。
一杆通体乌沉、枪尖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长枪,如同墓碑般笔直地插在罚单前方三尺之地!枪名"绝灭",正是铁血旗主冷千绝的随身神兵。此枪以极北玄铁混合万人冢中阴煞之铁熔铸而成,枪身长七尺七寸,枪尖呈三棱透甲锥状,刃锋泛着饮血后的幽蓝寒光。枪缨并非寻常红缨,而是一束用南疆蛊血与玄冰蚕丝混织的血色绸带,经秘法炼制后坚逾精钢,此刻凝结着暗红冰晶的绸带垂落,尖端一点寒芒坠下,不偏不倚砸在罚单上"罚没"二字的朱砂笔痕上。"啪"的脆响中,冰晶碎裂成血珠晕开,将那朱砂红染得愈妖异,血痕与朱砂融为一体,再难分辨。
枪杆上凝结的冰碴随着寒风簌簌坠落,冷千绝负手立于枪后三丈处,玄色披风下摆被狂风掀起,露出腰间悬挂的青铜令牌。他下颌线绷得死紧,深邃的眼眸半眯着看向演武场中央,睫毛上沾着的雪沫在阳光下闪烁,没人能从那张冰封般的脸上读出情绪,唯有紧握的双拳泄露了指节泛白的用力。
陆九章就站在黑铁长案旁,依旧是那身洗得白的青布直裰,与周围彪悍的军卒、冰冷的兵刃、肃杀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他手里托着那把从不离身的乌木算盘,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边缘光滑的算珠——那是三年前牺牲的账房兄弟临终所赠。目光平静地扫过演武场中央那片冻着血字的区域时,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算珠突然出"嗒"的轻响。身后"影牙"亲卫的监视如芒在背,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将算盘往怀里拢了拢,仿佛那不是算具,而是能抵御风寒的暖炉。
"冷旗主,诸位堂主,"陆九章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带着算盘珠子特有的清脆质感,"上月狼牙帮一役,东堂兄弟浴血奋战,夺下城南三间铺面,战果斐然。然,"他话锋一转,手指指向那片暗褐色的冻土,"代价,便是这伤亡率二成!"
他蹲下身,不顾地面冰寒刺骨,伸出右手五指,竟以算盘上乌沉沉的算珠作为尺子,一颗一颗,极其认真地丈量起那片最大血迹的边缘范围。冰冷的算珠按在冻硬的血冰上,出细微的"咔咔"声,每移动一寸,他都会停顿片刻,仿佛在默记某个名字。
算珠每移动一寸,他眼底便多一分寒色,仿佛在丈量的不是血迹,而是一条条鲜活性命的重量。
"每一处这样的血迹,"陆九章站起身,算珠上沾着一点暗红的冰屑,他捻了捻手指,声音沉凝,"便意味着一位兄弟倒下。倒下一位兄弟,意味着什么?"他目光扫过高台上神色各异的几位堂主——西堂堂主雷震岳面色凝重,北堂堂主赵铁塔眼神愤慨,刑堂堂主裴千刃面无表情——最后落在东堂堂主韩猛那张虬髯怒张的黑脸上。
"意味着,旗里至少三个月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这三个月的饷银、伙食、伤药、日常操练的损耗,全成了沉在水底的石头,再也捞不起来!此乃虚耗之银!"陆九章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账意味,"这还只是看得见的。人没了,就得补!新招的兄弟,得从头练!熟悉旗规、磨练配合、提升武艺,这又得投入多少时间、多少银钱?此为补员之费!"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再加上,按旗里规矩,阵亡兄弟的抚恤,安家费五十两起!这五十两,不是大风刮来的,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体面,也是旗里该背的良心债!"
陆九章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乌木珠子噼啪作响,如同冰雹砸在铁皮上,在死寂的演武场上格外刺耳。"咱们算笔总账:死一位兄弟,虚耗之银与补员之费加起来,约等于三个月的全堂开销!再加五十两抚恤!这笔钱,若是用在刀刃上,足够咱们稳稳当当、兵不血刃地多占下两块油水丰厚的地盘!"他猛地停下拨珠,指尖重重按在算盘中央,"这,就是人命价!拿兄弟们的血和旗里的根基,去换那点眼前浮财,划不来!大大地划不来!"
站在冷千绝下,一个身形颀长、面容冷峻如石刻、腰间悬着一柄无鞘细剑的青年,微微颔。他是铁血旗的军师,何无言,人如其名,平日里沉默寡言,开口必中要害。此刻,他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滴落,补充着陆九章的数据:"陆先生所算,乃是实打实的眼前亏。若放眼长远,若能严控伤亡,锱铢必较,让每一文钱都用在刀刃上,让每一位兄弟的血都流得其所、流得值当!一年下来,节省下的开销和抚恤,足以支撑我们多开五座营盘,且根基稳固,无后顾之忧。此乃积少成多,如滚雪团般日益壮大。"
"放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几乎将高台上的寒风都震散!
东堂堂主"裂山斧"韩猛猛地踏前一步!他身高近九尺,膀大腰圆,一身虬结的肌肉将厚重的皮甲撑得鼓鼓囊囊,满脸钢针般的虬髯根根怒张,铜铃般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右手青筋暴起的蒲扇大手狠狠拍在黑铁长案上,"砰!"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的绝灭枪嗡嗡作响,枪缨上的冰晶震落,溅在他满是胡茬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陆九章,鼻孔因愤怒而剧烈翕动。
"打仗!刀头舔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饭吃!哪有不死人的道理?!"韩猛声如洪钟,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九章脸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陆先生!你这套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算来算去,把兄弟们骨头缝里都算得冒寒气!照你这么算,往后兄弟们见了敌人是不是得先作揖,问问砍一刀要赔旗里多少银子?!这是要我们东堂兄弟都当缩头乌龟,把脑袋塞裤裆里去吗?!"
他越说越怒,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沾着油渍和不明污迹的册子,狠狠摔在陆九章面前的黑铁案上!
"看看!睁开你的算盘眼看看!这是什么?!"韩猛手指几乎要戳破那册子的封面——《东堂掠财细录》!
他粗黑的手指哗啦啦翻动册页,停在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行墨迹未干的大字:"腊月初九,城南赵记绸缎庄,掠得现银三百二十两,上好苏缎十五匹!"那"三百二十两"几个字,被他用不知哪里找来的红笔,特意圈了个又粗又大的红圈,显得格外醒目刺眼。
"三百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够兄弟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多久?!啊?!"韩猛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跳,"打仗?打仗就得有收获!就得见真金白银!死几个人怎么了?江湖儿郎,马革裹尸是本分!为了旗里开疆拓土,死了也值!老子东堂的兄弟,没一个孬种!这账,老子认!这罚单,老子也认!但你要老子当乌龟?门儿都没有!"
他得意地环视四周,似乎想看到其他堂主赞同的目光。然而,西堂雷震岳和北堂赵铁塔都眉头紧锁,并未应和。就在他唾沫横飞、气势最盛之时——
西堂堂主雷震岳突然重重咳嗽两声,虬髯遮掩下的嘴角微微撇动,北堂堂主赵铁塔会意,黝黑的脸上挤出几分尴尬,粗声粗气地打圆场:"韩老哥息怒,陆先生也是为弟兄们性命着想。。。。。。"话未说完便被韩猛恶狠狠瞪了回去,赵铁塔脖子一缩,偷偷朝雷震岳递了个求援的眼神,后者却别过脸去假装整理腰间佩刀。
"嗤!"
一道细微却凌厉到极点的破空声响起!
一直沉默如山的冷千绝,突然动了!他那双常年握枪的手骨节分明,此刻五指如铁爪般扣住绝灭枪尾的玄铁吞口,玄色披风在转身时甩出完美的弧线,枪身骤然爆出三尺寒芒!
没有人看清他如何出枪!只听"嗤"的一声裂帛之响,幽蓝枪尖已化作一道寒电,精准刺向案上的《掠财细录》!枪风裹挟着阴煞之气,将册子从中劈开的同时,枪尖在冻土上划出丈许长的深痕,冰屑与碎石齐飞!
被切开的书页如同被惊起的蝴蝶般哗啦啦散开、飘落!
其中几页散落在韩猛脚下,更多的则四散飘零。陆九章目光如电,右手看似无意地拂过算盘底面,指节微动间,三枚算珠以特定频率轻颤,暗藏的内劲透过乌木震颤空气,将记录狼牙帮一役详情的那页纸精准托住,打着旋儿飘落到冷千绝脚边——恰好背面朝上。
那页纸的背面,透过粗糙的黄麻纸背,隐约可见正面墨迹的渗透痕迹,尤其是那行被刻意涂抹、试图掩盖的蝇头小楷的轮廓,在惨淡的天光下,因为纸张变薄和内力震荡墨迹显影,显得比周围更深一些,形成了一个模糊但可辨认的阴影区域。
冷千绝的目光原本冰冷地锁定着韩猛,眼角的余光瞥见脚边书页的异样。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心中警铃骤响——那墨迹渗透的轮廓竟与三日前报备的失踪名单隐隐重合!枪尾轻轻一挑将纸页翻起,指腹抚过粗糙的麻纸表面,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瞳孔微缩。
冷千绝靴底碾过冻土的脆响骤然停住,他缓缓弯腰,指尖拈起那页纸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当看清"王麻子"三字的残痕,他想起半月前那汉子捧着刚满月的婴孩来领冬衣的模样,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那笔"失踪"记录背后,竟是七条被刻意抹去的人命!
顿时,那行被刻意涂抹、墨迹污损,又被后来覆盖的墨迹试图掩盖的蝇头小楷,在散落的书页上,在冷千绝那凌厉一枪带来的视觉冲击和陆九章内力巧妙震荡下,再也无法遁形,清晰地显露出来:
【此役,阵亡:张五、李七、王麻子、赵铁头、孙二狗、钱串子、周疤脸。重伤残废:三人。】
那七个名字,每一个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所有人的眼里!
"嘶——!"高台上几位堂主看清那行小字,无不倒吸一口冷气!看向韩猛的目光瞬间变了!七条人命!换三百二十两银子?还重伤残废了三个!这哪里是战功?这简直是拿兄弟的命去填无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