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云中鹤掏出的,却是一本厚厚、颜色深黄、边角磨损得极其严重的线装古籍。书页泛着陈年的光泽,散出一股淡淡的药草与樟脑混合的气息。封面上,两个古拙的篆字:《药经》。
“此乃我云梦泽立泽先祖亲笔手录之《药经》,泽中至高圣典!”云中鹤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虔诚和威严,他目光如电,扫过陆九章、洛清漪,最后钉在沈青囊脸上,“尔等不是质疑祖宗法度吗?今日,便让你们心服口服!”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翻开了沉重的书页。纸张脆薄,出沙沙的声响。他翻动的度不快,似乎在寻找特定的章节。昏沉的光线下,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手绘的药草图谱飞快掠过。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页。那一页的上半部分,清晰地描绘着断肠草的图样,旁边有详细的注解。云中鹤的手指,点向其中一行批注,朗声念道:“‘断肠草,性烈,剧毒,然其根茎汁液,经九蒸九晒,辅以泽心兰、无根水。。。可解三阴瘴、腐骨毒、蚀心蛊等十七种奇毒之症!此乃百草共生之基石,不可或缺!’”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药田上回荡,带着一种祖宗法度的沉重力量。
洛清漪看着那神圣的经卷,听着那不容辩驳的批注,眼神剧烈地挣扎起来。一边是祖宗法度的威严和《药经》的圣谕,一边是药田岌岌可危的现实和袖中那份标注着金线莲库存告急的《应急药材清单》。她的指尖在袖中用力地绞着那份清单,骨节白,水袖下的手臂微微颤抖。收益?祖训?哪一个才是对的?哪一个才能救云梦泽?巨大的矛盾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腕间的草叶胎记隐隐烫,仿佛与那《药经》页描绘的古老药草图腾产生了某种无声的共鸣。
陆九章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神圣的批注文字上。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了云中鹤手指点着的那行批注下方——靠近书页装订线的地方,有一个极不起眼的、黄豆大小的虫蛀孔洞!透过那个小小的蛀洞,下面一页纸上的墨迹,隐约可见!
就在云中鹤念完批注,气势达到顶峰,准备合上《药经》以宣示祖宗法度不可违逆的瞬间——
“泽老,”陆九章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云中鹤营造的沉重氛围,“这蛀洞下面的‘账册’,似乎更有意思?”
云中鹤捻着书页的手指猛地一僵!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慌乱,但立刻被他强压下去,化为更深的愠怒:“陆九章!你什么意思?竟敢亵渎圣典!”
陆九章却恍若未闻,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指向那个虫蛀的小孔:“烦请泽老,再翻一页。”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蛀洞上。云中鹤脸色铁青,握着《药经》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在众人灼灼的注视下,他骑虎难下,只能强压着惊怒和一丝莫名的心虚,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屈辱感,极不情愿地翻过了那一页。
下一页的内容暴露在昏沉的光线下。
蛀洞的位置,正好位于这一页的上方。而就在蛀洞下方,一行与前面神圣批注截然不同的、略显潦草、墨色也更新一些的字迹,清晰地映入众人眼帘:
“九幽盟,秘收断肠草(干品),每斤纹银2拾两整。钱货两讫,不立字据。丙寅年七月初三。”
二十两!
死寂。比刚才更沉重的死寂笼罩了田埂。只有瘴气翻涌的呜咽声,如同鬼哭。药农中有人失声低呼:“二十两?!冯七那混蛋前日还吹嘘他弄到了九幽盟的‘腐骨金粉’,莫非就是。。。”话未说完便被旁边人死死捂住嘴,但“腐骨”二字已清晰地飘入沈青囊和陆九章耳中,与冯七的线索瞬间串联!陆九章眼神微凝,九幽盟、高价断肠草、腐骨金粉。。。这与铁血旗追查的丙字库失窃案中某些消失的原料名录似乎能对上号。
云中鹤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握着《药经》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身后的三位长老,表情更是精彩纷呈。。。
洛清漪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那行刺目的字迹。。。
沈青囊先是一愣,死死盯着那“九幽盟”三个字和“2拾两”的数字,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母亲染血的胎记和沈家坞冲天的火光。随即,他爆出惊天动地的狂笑,笑声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极致的讽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混着愤怒的赤红涌了出来:“哈哈哈!好!好一个祖宗法度!好一个百草共生之基石!基石?我看是某些人往自己口袋里搂钱的‘金疙瘩’吧!五倍!五倍的价钱收这破烂玩意儿!难怪种得这么起劲!九幽盟的腐骨瘴粉,就是用这断肠草炼的吧?用沾着我沈家三百口人命的毒草炼的粉!
祖宗要是知道他的圣典里藏着这种‘阴私账目’,怕是要从坟里爬出来清理门户了!就跟当年清理那些。。。哼!哈哈哈!”
他的狂笑声在死寂的田埂上显得格外刺耳,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云中鹤和几位长老脸上。
“住口!黄口小儿!你懂什么!”云中鹤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羞怒中回过神来,厉声咆哮。。。竟真的伸手要去撕扯那记载着九幽盟收购信息的一页!
“泽老且慢!”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拔高。。。
“撕了这页纸,库房里那点金线莲,就能凭空变出来,去应付七日后要命的瘴毒爆?”
“金线莲见底了?库存不足七日?天爷啊!”
“上次瘴毒爆就差点要了命,这次要是没药。。。”
“都种了断肠草,金线莲哪还有地方长?”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关系到身家性命,无数道恐惧、质疑、怨恨的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向云中鹤和几位长老。
云中鹤伸向书页的手僵在半空,撕也不是,不撕也不是。他脸色铁青,感受着周围失控的气氛和那些刺人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却又被陆九章的话死死钉在原地。金线莲库存告急,这是实情,更是悬在云梦泽头顶的利剑!
“你。。。你待如何?”云中鹤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色厉内荏,死死盯着陆九章。
陆九章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上前几步,走到田埂边缘,蹲下身。无视了脚下湿冷的泥泞,他伸出手指,直接插入了混杂着断肠草根须的泥土中,捻了捻。又走到角落那几株病恹恹的金线莲旁,同样捻起一撮土。
沈青囊也立刻蹲了下来,不顾泥泞,用手扒开金线莲根部的泥土,仔细查看根须的颜色和土壤的湿度、气味。他眉头紧锁,沉声道:“根须黑萎缩,乃瘴毒蚀根之兆!土壤粘滞板结,透气性尽失,金线莲所需的抗瘴之性已无法生,此土肥力已耗尽,再种毒草恐引地脉反噬!”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本《神农百草经异注》残卷的轮廓,那是沈家仅存的几本典籍之一,上面详细记载了金线莲对土壤的严苛要求。
他抬头看向陆九章,眼中是身为药王帮主的专业判断。
陆九章微微颔,指尖感受着土壤中微弱的“地气”流动,体内真气将土壤的“地力”与“毒结”迅比对。“沈帮主所言极是,此地地力十不存一,毒结堆积如山,已成困局。”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伸出右手食指,在脚下相对干燥一点的泥地上,开始划动。
指尖过处,泥地上清晰地出现了一道道笔直的线条和清晰的数字。
“现有药田百亩。七成种断肠草,亩产干草约三百斤。”他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算珠碰撞般的节奏,穿透嘈杂,“市价,每斤四两。年入:百亩乘七成乘三百斤乘四两等于八万四千两。”
指尖在泥地上划出算式,留下清晰的痕迹。
“然,九幽盟收购价二十两,此‘勾当’存疑,收益不稳,风险极高,视为‘虚利’(可能无法实现的收益),暂且不计。”他冷静地排除了这诱人却致命的毒饵。
“三成种金线莲,”他指向角落,“亩产干品。。。不足十斤。”这个数字让洛清漪痛苦地闭上了眼。“市价,每斤一千五百两。”沈青囊在一旁补充道,声音带着痛惜。陆九章点头:“年入:百亩乘三成乘十斤乘一千五百两等于四万五千两。”
“合计年入:八万四加四万五等于十二万九千两。”他在泥地上写下这个数字。
“然,”他话锋一转,指尖重重在“十二万九千两”上一点,“此为‘虚账’!未计‘折损’!”他看向洛清漪,目光如炬,“洛泽主账上折损为零,然实地观之,断肠草虫害严重,金线莲因地力不足、瘴气侵蚀,成苗率不足五成!实际折损,至少三成!”
他手指在“十二万九千两”旁划了个大叉,在旁边写下新的数字:“实收约九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