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楼顶层雅间“观潮”,此刻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若不是这紫檀木八仙桌实在沉得像块铁,怕是早被这股子寒气冻裂了缝。桌上摊着的账册簿籍堆得比说书先生的话本还厚,最底下那本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墨味里混着霉味,倒像是从哪个百年老棺材里刨出来的。偏有几页撕得歪歪扭扭的《金刚经》残片夹在中间,"色即是空"四个字被一滴陈年油渍糊了半边,活脱脱成了"色即是窟窿",倒和这满桌肮脏账目的调调意外合拍。
这些是陆九章从地轴盐号废墟、各方隐秘渠道,甚至尸体暗袋中搜罗出的九重天账册,记录着九幽盟庞大黑产帝国触目惊心的流水。
陆九章立于桌旁,身姿挺拔得像根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青竹。青衫是新浆洗的,领口还带着皂角的清苦气,可眉宇间那点冷冽却比没洗时更甚,活像有人往他茶碗里掺了三斤寒冰。他指间捻着枚黄铜算盘珠,那珠子被摩挲得亮,倒比账册上的字还精神。红绳在他手里活泛得像条小蛇,穿来绕去把账册上的蝇头小楷串成串,活脱脱在给这些黑心银子办丧事——还是披麻戴孝的那种。
“盐运司的‘塌房银’虚报三成,挪去通州‘义仓’打了水漂;通州‘义仓’倒好,买甲胄的银子能给全城兵丁都穿成铁乌龟,多出那五成七的窟窿,又让密云的‘盐耗’来填——合着这亏空是击鼓传花?密云更绝,拿宝钞提举司印钞时刮下来的银屑子(美其名曰‘印钞耗’),愣是算进‘茶马折银’里抹平了!”
指尖翻飞得比绣娘穿针还快,红绳在泛黄纸页上绕出繁复结络,将每笔赃银捆成死结。末了桌面上铺开的红绳网,网眼儿里的墨字竟隐隐连成三个大字:魏国忠!昏暗光线下瞧着,哪是什么账册索引,分明是张用冤魂头编的网,网住的不是银子,是一肚子黑水的黑心肝。
窗外天色阴得像块浸了墨的破布,眼看就要下刀子。对面酒肆飞檐上蹲着几条影子,一个个缩头缩脑,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活像一群蹲在房梁上的夜猫子,死死盯着"观潮"雅间那扇雕着缠枝莲的木窗。四大派的、官府的、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野路子,此刻全把耳朵竖得像兔子,就等里面传出点什么动静好回去交差。
陆九章在最后一条红绳上打了个同心结,黄铜算珠"嗒"地磕在桌面上,脆生生的,像在敲开谁的脑壳。他抬眼时,目光利得能削铁,扫过窗户时,对面飞檐上的影子齐刷刷矮了半寸;又似不经意瞥向街角,屋檐阴影里,一枚刻着财武宗铜钱暗记的铜板"咕噜"翻了个面——得,这信号得比驿站快马还准时。
“棋局已开。”他声音不高,却奇特穿透。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柔劲隔空击出,沉重雕窗应声而开!阴风灌入,卷动账册纸页哗啦作响,血红资金链网微微颤动。
窗外窥探目光骤露,几道影子慌乱一缩。
陆九章负手立在窗边,青衫被风灌得鼓鼓囊囊,活像个刚吹起来的河灯。他压根没瞧那些缩头缩脑的窥探者,反倒对着窗外临安城的喧嚣扬声道:"都把招子擦亮了!你们供着的那棵大树,根底下埋的不是金银,是成百上千的白骨!这账本上的字,一笔一划都是血写的——不识字的弟兄们,数数这红绳结便知,一个结一桩冤案,比你们米缸里的米还多!"
窗外空气凝固一瞬。窥视目光惊疑、愤怒、难以置信地聚焦桌面红绳血网。
“好大阵仗,好响算盘!”
一个冰冷、清脆、不带人气的金属质感女声,裹着一丝慵懒笑意,突兀响在雅间门口。声不大,却瞬间盖过窗外风声。
门无声滑开。
一道高挑婀娜身影裹在宽大纯黑袍中,袍子下摆拖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滑进来——说是"滑",是因为她走路时半点声响没有,活像一块会移动的墨团成了精。正是九幽盟天枢掌印玉无瑕!惨白下颌在兜帽阴影下若隐若现,倒像是刚从面缸里捞出来没擦干净。黑袍上银线绣的流沙巨鼎和九重天图腾,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诡异光泽,瞧着像极了戏班子里画皮鬼穿的行头,又吓人又透着点廉价的华丽。
在她身后,如六道无呼吸影子,七杀组惨白面具在门廊阴影里一闪即逝,消融门外。但一股冰冷刺骨杀意如实质弥漫,让雅间温度骤降。
玉无瑕的目光扫过桌面红绳账册编织的"血网",那眼神,活像当铺掌柜在掂量一堆破铜烂铁。末了视线落回陆九章脸上,她迈着小碎步走过来,宽大黑袍在身后铺开,活像拖着一片刚收割完的黑夜。到八仙桌对面优雅坐下时,袍子下摆还差点扫翻了桌角的茶盏——也不知道是真优雅还是故意摆谱。
“陆先生这查账的手段,真让奴家开眼界。”她声带笑,兜帽下阴影却如寒潭,一丝不易察觉寒光掠过。“底细摊这么开,不怕招风?”
陆九章坐回主位,指间黄铜算珠"嗒嗒"轻碰,声儿比庙里的木鱼还规律。他直视着兜帽下的阴影,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烂账就像陈年疮疤,捂着只会烂得更深。敞开门亮亮底子,让各位债主心里有数——免得东窗事时,大家一起掉进粪坑,谁也爬不出来。"
"债主?"玉无瑕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出一串清脆却毫无温度的笑声,"咯咯咯。。。陆先生这话可真逗。这江湖哪有什么债主,只有谁的拳头硬,谁的刀子快。"她宽大黑袍袖口微动,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伸了出来——说"透明",是因为那手白得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活像庙里供着的玉菩萨手,就是少了点慈悲,多了点阴森。
那手修长优美,指尖涂猩红蔻丹。食拇指间拈一物。
那物约三寸长,形状扭曲得像是被人硬生生拗折的指骨,又像是铁匠铺里打坏了的钥匙胚子。通体呈令人作呕的暗沉黄褐色,表面布满细微纹理和干涸黑的斑点——说好听点是"包浆",说难听点就是陈年血垢。钥匙柄部,隐约有几个模糊扭曲的烙印,活像五根手指临死前挣扎着抠出来的痕迹,看着就让人头皮麻!
一股极微弱却清晰、混合血腥铁锈尸体防腐药剂恶臭,从那扭曲钥匙散。
"幽冥簿锁钥,"玉无瑕声音裹着残忍的玩味,猩红指尖轻摩挲那如人骨熔铸的钥匙,动作轻得像抚摸情人的脸颊,"陆先生在地宫底下,不是对它念念不忘么?这可是威远镖局前总镖头的遗物。一身硬骨头,到头来熔了也就这点份量,还不够打把像样的匕。"她顿了顿,故意把"人骨钥匙"往唐不语那边推了推,"这抵押物够硬吧?拿活人炼的,比你们财武宗的账本实在多了。"
唐不语一直如标枪般立在陆九章身后阴影里,此刻握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咔咔"爆响,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钥匙",牙关紧咬得腮帮子突突直跳——威远镖局的血海深仇、赵四海的背叛嘴脸、兄弟们临死前的惨状,全凝在那枚扭曲的骨钥上,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陆九章眼底寒意瞬凝冰,指间算珠碰撞声骤停一瞬,复冰冷规律。声平静可怕:“‘烂账’记簿子上,钥匙熔人骨里。玉掌印‘账房’做派,果然‘别具一格’。”
玉无瑕似乎很满意陆九章这瞬间的寒意,兜帽下的猩红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要不是光线暗,保准能看见她嘴角沾着的冷笑。她轻手轻脚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骨钥匙"往桌面上一放,"嗒"一声轻响,不大,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惊得窗外飞檐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了起来。
“过去‘烂账’,翻出除徒增恶心,于‘财路’无益。”她身微前倾,兜帽下阴影似吸光,声带蛊惑魔力,“陆先生是聪明人,财武宗也江湖响当当字号。与其斗你死我活,让那名门正派坐收渔利,不如…我们联手?”
她苍白的手再次探入黑袍袖中,摸出一卷用黑丝带系着的厚实韧皮纸——那纸看着就结实,怕是拿水浸了都泡不透。皮纸往桌上一摊,上面赫然是几行朱砂书写的大字,力透纸背,红得像刚泼上去的血:《九幽盟与财武宗合作契书》!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印章框,活像小孩子过家家画的圈。
“江湖很大,肉也够肥。”玉无瑕声如毒蛇吐信,冰冷诱惑,她左手袖中极隐秘屈一指,向门外做微不可察手势。“只要你点头,签这‘契’,九幽盟每年黑‘进项’三成,‘纯利’!直接‘转入’你财武宗!从今往后,盐、铁、私铸、赌坊、青楼…甚至漕运!大江南北,所有‘来钱快’的‘营生’,你我共享!财武宗只需挂名,借你钱庄渠道一用,这泼天富贵,唾手可得!如何?”
“三成红利,权作‘诚意金’。”她语气斩钉截铁,“陆先生精算行家,当知这笔买卖‘利厚’多诱人。如何?”
窗外的风像是被冻僵了似的停在半空,连檐角的铁马都忘了摇晃。对面飞檐上的窥探目光瞬间炸开了锅,有震惊得张大嘴巴能塞下鸡蛋的,有贪婪得眼珠子差点滚出眼眶的,还有几个偷偷咽口水的——那声音在寂静里听得格外清楚。三成九幽盟黑钱!这哪是富贵,分明是把整座金山劈成三块扔过来,足够让任何江湖势力疯魔到连夜改门楣认贼作父了!
唐不语的呼吸猛地卡在喉咙里,活像被人塞了团破布。他虽听不懂陆九章那些"进项账目"的弯弯绕,但"三成九幽盟黑钱"这几个字砸下来,震得他耳朵嗡嗡响!他脑子飞快盘算:这钱够买多少把好刀?够养多少兄弟?够不够给威远镖局的弟兄们立块像样的碑?可再看玉无瑕那涂着猩红蔻丹的指尖,白得像刚剥了皮的葱,底下藏着的冰冷算计比腊月的寒冰还刺骨——这哪是分红,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吃下去肠子都得烂穿!
玉无瑕兜帽下浮起一丝笃定笑意,她算定了在这泼天富贵面前,无人能不动心——陆九章再精明,终究是商人,逐利乃是本性。只要他稍有犹豫,便是可乘之机!
陆九章目光扫过那份朱砂写就的契书,鲜红字迹刺目得像刚从人脖子里喷出来的血。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看玉无瑕,反倒微微侧过脑袋,目光如两道利刃,穿透墙壁,直直落在楼下街角——那里,财武宗临安分号的青布幌子正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柜台后账房先生拨算盘的"噼啪"声隐约传来,那是他经营了五年的心血,是兄弟们吃饭的营生。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黄铜算盘珠子突然像活过来似的,"嗒嗒嗒"响得像在给九幽盟的棺材钉钉子。
深褐算珠在横梁上划出一道道残影,快得能拉出火星子,出的脆响密集得像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每一次拨动都带着股狠劲,仿佛要把账本上的肮脏数字全碾碎。他嘴里吐出的术语冰冷得像算筹,却字字带血:
"盐利年‘进项’预估…一百二十万两——够买十万石大米,能让通州灾民吃三年,结果全填了这群蛀虫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