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里,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胸腔的闷响。檐角铁马被穿堂风拂过的余韵还未散尽,烛火在铜制烛台上明明灭灭,将梁柱上盘旋的金龙影子投在青砖地,随着气流缓缓蠕动。
地面不是寻常的青砖,而是一整块打磨光滑的玄色石台。石台上,深深浅浅的刻痕勾勒出一幅铁血旗扩张的疆域图。新近染血的五块地盘,用刺目的朱砂圈出,朱砂边缘还凝着未干的粉末,被穿堂风一吹簌簌落下,在刻痕里积成暗红的细沙,像是地图上刚剜开的伤口,新鲜、霸道,带着一股子蛮横的生腥气。可就在这五块朱砂地盘边缘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个蝇头小楷刻得又深又冷,如同诅咒般钉在那里:
亏。——那字刻得比周遭疆域轮廓深三分,墨色早已渗入石纹,像道永远淌血的疤。
冷千绝就坐在那巨大的疆域图上方。一张铺着斑斓虎皮的宽大座椅,衬得他身形愈精悍如铁。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眼白布满细密的红血丝——那是三天三夜没合眼的证明,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慑人,像雪原上饿久了的狼。他盯着石台上的朱砂圈,喉结无意识地滚动,左手拇指反复摩挲着虎皮椅扶手上的狼牙雕饰。那杆标志性的玄铁枪,"噌"地一声斜插在他脚边的石板上,枪尖入石寸许,纹丝不动。枪缨原本该是鲜红的,此刻却凝成一种暗沉的紫褐,血痂在阴影里泛着铁锈色,风过时微微颤动,湿漉漉、黏糊糊地垂着——那是上个月强攻青州"震山堂"时留下的印记,三十七条兄弟的血,硬生生将红缨浸成了这副模样。血腥味混着兽皮的膻气,在沉寂的议事厅里无声地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九章站在下。一身半旧青衫,袖口磨出半寸毛边,领口却浆洗得笔挺,与这肃杀奢华的厅堂格格不入。他下颌线绷得笔直,眼神却像古井般不起波澜。手中托着一卷厚实的册子,封皮是簇新的硬黄纸,上书几个墨色大字:《铁血旗稳进掌盘条陈》。他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此刻正稳稳地按在册子翻开的一页上。那一页的顶端,一行墨字被朱砂笔用力圈了出来,红得刺眼:
"地盘增,则进项必增!地扩一分,利至少涨一分二厘!"
他上前一步,将册子轻轻放在冷千绝面前那张沉重的紫檀木案几上。指尖在案几边缘停顿半息,指腹摩挲过紫檀木特有的牛毛纹,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递过一本寻常的账簿。
"冷旗主,"陆九章的声音不高,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得激荡起回音,"此乃审计堂与百巧门、药王帮、财武宗诸派议定,更得澄观大师肯,适用于江湖同道稳固根基的营盘红线。月试行,成效已显。此策,乃固本培元、强健筋骨之良方。望旗主详察,早日定夺。"
册子摊开,那被朱砂圈红的条款,如同审判的印记,灼灼地映在冷千绝眼底。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那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抖——他最恨这种被束缚的感觉,像当年被铁链锁在青石渡地牢时一样。
冷千绝的目光,在那几个字上只停留了一瞬,一股熟悉的、被算计的不爽感便从心底翻涌上来。后槽牙不自觉地咬紧,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又是这种感觉,当年粮草被截时的无力感再次攥紧了心脏。这小子查账的本事,比之前在青石渡口截他粮草时更刁钻、更狠辣!当年那场断粮之危,若非这小子用算盘珠子生生拆解了他引以为傲的"绝命连环阵",他何至于被迫撤兵,损兵折将,颜面扫地?那笔账,冷千绝可一直记着!如今,这算盘精竟敢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还妄想给他铁血旗定规矩?!
下一刹,那股压抑的旧怨与新添的怒火,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彻底点燃,轰然爆!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青筋猛地鼓胀起来,连带着握枪的手都泛起一层薄汗。
"砰——哗啦——!"
沉重坚硬的紫檀木案几,竟被冷千绝一脚踹得凌空飞起,翻滚着砸向厅角!案几腿撞在盘龙柱上,出"咔嚓"的断裂声,案几上精致的笔架、砚台、茶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墨汁溅在青砖上洇出朵朵黑花,狼藉不堪。碎裂声中,那杆斜插在地的玄铁枪已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
"嗡——!"
刺耳的尖啸直贯耳膜!冰冷的枪尖,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煞气,瞬间点在陆九章咽喉前一寸之地!枪尖凝滞,纹丝不动,但那无形的锋锐之气,已激得陆九章咽喉处的皮肤微微凹陷,寒毛倒竖。陆九章瞳孔微缩,却强迫自己没有眨眼,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极淡的阴影,只有紧握算盘的指节泛白暴露了他的紧张。
冷千绝的声音如同冰窟里捞出来的铁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火气,每一个字都砸得地面嗡嗡作响,带着积压多年的旧恨:
"我铁血旗的刀枪,我铁血旗的地盘,我铁血旗兄弟的命!轮得到你这拨弄算珠的账房先生,来指手画脚,定规矩?!当初在青石渡,你用算盘珠子破我阵法的账,老子还没跟你算清!"
他空着的左手猛地探入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虎口因常年握枪磨出的厚茧蹭过粗糙的册页,出细微的沙沙声,手腕一抖,"啪"地一声甩在陆九章脚边。册子封面粗糙,上书几个潦草大字:《掠财录》。
"睁开你的招子看看!"冷千绝的枪尖又往前递了半分,冰冷的锋锐几乎要刺破皮肤,眼底猩红几乎要溢出来,却死死盯着陆九章的脸,像要从他平静的表情里找出一丝慌乱,"这就是我铁血旗的规矩!这就是我冷千绝的手段!你那套红线规矩,趁早给我收起来!"
陆九章垂眸,视线落在那本摊开的《掠财录》上。指尖在袖中悄悄掐了个算诀——这本册子他早看过账底,此刻不过是在等冷千绝自己撞进话锋。最新一页,墨迹尚新:
"腊月十七,青州西市,锦绣坊绸缎庄。破门而入,斩其护卫头领张彪。得现银二百八十两,上等苏杭绸缎三十匹,估价二十两。合计:三百两整。"
字迹张扬跋扈,力透纸背,墨色浓得化不开,"斩"字最后一笔划破纸页,露出底下泛黄的草纸,透着一股赤裸裸的掠夺快意。
陆九章的目光,却只在那"三百两"上停顿了一瞬,便移开了。他缓缓抬起眼,迎向冷千绝那双燃烧着暴戾、不屑以及一丝被勾起旧怨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被枪尖指喉的恐惧,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唇角勾起半分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是找到对方破绽时才有的细微反应,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冷旗主,"陆九章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算账时特有的条理分明,"这《掠财录》,记的是进项。敢问,那日破锦绣坊,折了几个兄弟?伤的几何?后续汤药、抚恤,又耗去了多少雪花银?"
冷千绝瞳孔猛地一缩,握着枪杆的手指关节瞬间捏得白。脑子里轰然炸开——这小子怎么会知道抚恤银的数目?总库的账册他明明锁在密室!那日突袭,锦绣坊的护卫头领张彪是个硬茬子,临死反扑,带走了他手下三个好手,重伤七个!光是抚恤银子,就掏出去五百多两!这笔账,他心知肚明,却绝不会写在明面上!冷汗顺着脊椎爬上来,却被他强行压下去,这姓陆的。。。。。。他怎么会知道?!这小子算账的本事,简直像鬼!比当初在粮草账上做手脚还邪门!
"哼!"冷千绝强行压下眼底的惊怒和一丝被窥破的不安,枪尖纹丝不动,后槽牙咬得生疼,舌尖抵着上颚才没让那句"五百两"脱口而出,嗤笑道,"刀头舔血,死伤难免!些许损耗,算个屁!我铁血旗的汉子,要的是快意恩仇,要的是抢占地盘!不是你这账房先生锱铢必较的算盘珠子!跟之前一样,只会躲在后面拨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陆九章轻轻摇头,指尖在算盘框上轻轻叩了三下,那是他算账时确认数字无误的习惯动作,仿佛在惋惜一个执迷不悟的赌徒。他右手无声地滑向腰间,那柄乌沉沉的黄铜算盘已被他握在掌心。算盘框冰冷坚硬,几十颗深褐色的算珠静静排列,像蛰伏的弟兄。
"冷旗主,快意恩仇,开疆拓土,听着豪气。"陆九章的手指轻轻拂过算珠,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可再大的豪气,也填不上这银钱的窟窿眼儿。之前断粮的教训,看来旗主忘得很快。"冷千绝的呼吸猛地一滞——青石渡断粮时兄弟们啃树皮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胃里一阵翻搅。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清脆、密集、如同骤雨打芭蕉般的算珠碰撞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议事厅里炸响!陆九章的五指在算盘上幻化出残影,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撞在玄铁枪上激起细碎的嗡鸣,与冷千绝胸腔里的怒火共振,每一下都精准地敲打在冷千绝紧绷的神经上,更像是在无情地拨弄着铁血旗那庞大却已千疮百孔的家底!
"让我替你盘盘这三年。"陆九章的声音混在清脆的算珠声里,清晰得如同冰锥凿冰,"地盘,从七处扩到二十一处!听着威风!可这新增的十四块地盘,哪一块是省油的灯?哪一块不是靠兄弟们的血和银子硬砸下来的?"冷千绝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视线不自觉地瞟向石台上的"亏"字——那字好像突然活了过来,在他眼前滴血,"比当年青石渡的绝命阵,只多不少!"
"哗啦啦——!"一大片算珠被猛地拨到一侧。
"地盘收益,入账一万九千两!"声音陡然拔高半分,算珠在他掌心停稳,像座不可撼动的山。
"噼啪噼啪噼啪。。。。。。"算珠疾跳动,另一侧也汇聚起一片。
"盘缠、家伙、抚恤、堂口修缮、吃穿用度、新入帮兄弟的安家费。。。。。。林林总总,支出一万六千两!"冷千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他一直以为收支相抵,却忘了算上那些"损耗"。
冷千绝的眉头越皱越紧,像两柄要绞碎空气的钢刀,握着枪杆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突突地跳着,如同活过来的蛇。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后槽牙几乎要嵌进肉里——这数目。。。。。。竟如此清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的细账,这小子哪里来的?比当初截他粮草时算得还细!烛火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底投下晃动的阴影,更添几分狰狞。
"一万九千进,一万六千出,"陆九章的手指猛地一顿,几颗关键的算珠孤零零地悬停在横梁上,像悬在冷千绝头顶的利剑,"账面盈余三千两,对吧?"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尾音轻轻敲击在冷千绝紧绷的神经上。
冷千绝冷哼一声,算是默认。鼻腔里喷出的气流吹动了垂落的额,他死死盯着那几颗算珠,心里却像被针扎似的——明明该是得意的数字,此刻却烫得他眼睛疼。至少明面上,他铁血旗还是在扩张,还在赚钱!这个念头像根救命稻草,被他死死攥住。
陆九章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此刻却透出冰冷的嘲讽:"冷旗主,你忘了盘一笔最大的烂账——新占的地盘,不是荒地!占下了,就得养!养人、养马、养刀枪、防仇家!"他顿了顿,指尖在算珠上轻轻一弹,出清脆的"叮"声,"这些扎根钱,你算进去了吗?"冷千绝的瞳孔骤然收缩,脑子里闪过青州那处新占的码头——光是加固栅栏就花了三百两,这笔账他果然漏了!"这些新地盘,收上来的银子,连填它们自身的扎根钱窟窿都不够!就像你当年在青石渡,占了渡口,却没算清维持渡口的扎根钱,最终成了包袱!"
他手指闪电般拨动,算珠疾碰撞,出刺耳的尖鸣!那声音像无数根细针,扎进冷千绝的耳朵,让他忍不住偏了偏头。
"哗啦啦——!"代表支出的那一片算珠瞬间暴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代表收入的算珠!冷千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盈余"被吞噬,喉结剧烈滚动,像是要把涌到喉咙的腥甜咽下去。
"三年!净亏七千两!"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堂木拍案,斩钉截铁!"你铁血旗压箱底的救命钱,如今只剩三百两雪花纹银!"他向前半步,青衫下摆扫过地面的碎瓷片,出细微的摩擦声,"冷旗主,你告诉我,按你这打法,再打两场类似锦绣坊的硬仗,抚恤银子从哪里出?从兄弟们的卖命钱里克扣?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