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新规制,寺产活络之度,需从如今可怜的三成,提至六成!盘活死物,滋养生机,这才是第一步!”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堂木拍下,震得梁上灰尘又落下几缕,油灯的火苗突突乱颤,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高又瘦,却带着一股撼不动的力量。
他指尖随即滑向旁边另一专栏——“香火钱转化率”(香火钱转化率),那里同样记录着触目惊心的“2成”和鲜红的“伍成”目标。指甲划过纸面,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在为这些冰冷的数字刻下墓志铭。
“香客捐出一两纹银的香油钱,”陆九章的声音带着沉重力量,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僧人心头,目光缓缓扫过慧能身后垂的老僧,“至少需拿出三钱,实实在在地用在施粥的米粮上,用在义诊的药材上!去向、数量、经手人,月末必须在这菩提堂外张榜公示,接受十方善信检阅!让每一文善款都落到实处,让每一份善心都得到回响!让那饥饿者得温饱,让那病痛者得救治!这——”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那是对真正慈悲的渴望。
他猛抬头,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火炬,穿透菩提堂阴影,直刺慧能和他身后那些或震惊、或茫然、或羞愧的老僧眼底,连带着佛龛上蒙尘的佛像,仿佛也被这目光点燃了沉寂的悲悯:
“——才是真正的慈悲!才是真正的功德!才是对佛祖、对历代祖师、对十方善信最大的敬畏与交代!而那些藏着掖着、任由善款霉腐烂、最终流进某些人私囊的‘功德’,不过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是伪善者的遮羞布!慧能大师,您口口声声维护的‘清净’,究竟是佛门的清净,还是某些人藏污纳垢、中饱私囊的‘清净’?!”慧能额头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僧袍,他下意识地摸向袖中那枚蛇纹扣,冰凉的玉质却压不住掌心的滚烫。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慧能袖中那枚蛇纹扣的位置仿佛烙铁般灼烫,陆九章的目光更是如同实质般刺在他脸上,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所有龌龊都无所遁形。
“你…你血口喷人!”慧能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像庙里褪色的壁画,指着陆九章的手指剧烈颤抖,嘴唇哆嗦,却吐不出有力辩驳,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他身后那五名老僧,更是被这连番质问和赤裸真相冲击得心神剧震:慧明长老悄悄后退半步,避开陆九章的视线;智空长老双手合十,却念错了经文;有人额头渗汗,沿着皱纹蜿蜒而下,滴在僧袍前襟。
堂内一片死寂,只有慧能粗重的喘息声和法严大师手中禅杖铜蟾蜍口中衔着的铜铃,在死寂中微微晃荡,出几不可闻的轻颤,像一颗悬在众人头顶的石子,随时可能坠落。
就在这紧绷到极致、慧能理屈词穷、新旧观念僵持的窒息时刻——
“报——报告!”
一个清脆又带着急切喘息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猛打破了沉寂!
一个穿着宽大灰色僧袍、约莫十一二岁的小沙弥,像只灵巧猴子,连滚带爬地从堂外冲进来,僧袍下摆沾着泥点,绊倒在门槛上,踉跄两步才站稳。他跑得满头大汗,小脸通红,额前的碎黏在皮肤上,手里高高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桑皮纸,纸页在奔跑中哗啦作响,边角被风吹得微微卷起。
“陆先生!法严大师!”小沙弥气喘吁吁,声音却洪亮,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眼睛亮得像两颗刚打磨好的黑曜石,“抄好了!月的‘功德流水总账’(财报)抄好了!药田…药田那边传来消息了!”他显然是得了法严示意,特意选择在此刻闯入,小胸脯因激动而剧烈起伏,连说话都带着颤音。
他冲到账台前,顾不上拍掉身上的灰尘,也没看慧能铁青的脸——那脸色黑得像锅底,几乎要滴出墨来——献宝似的将手中桑皮纸高高举起,脆生生大声念道,声音里满是邀功的雀跃:
“禀告!后山药田,经清理杂草、补种秧苗,本月共收得当归、黄芪等草药,计二十斤整!已悉数售予‘金针沈家’药铺!得银钱——”他深吸一口气,小脸蛋憋得通红,声音拔得更高,像扯着嗓子报喜的小喜鹊,清晰吐出两字:
“五两整!”
五两!这个数字在偌大铁佛寺或许微不足道,但在此时此地,在经历了长久荒废与黑暗之后,它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第一支火把!小沙弥念完,得意地扬起下巴,仿佛那五两银子是他亲手种出来的,眼睛里的光几乎要溢出来。
小沙弥念得兴起,挺起胸脯继续念:“按照陆先生定的新规,本月施粥耗米粮,折银——三两!现银已交付粥棚管事!剩余银钱二两整,已由戒律院武僧师兄亲自押送,存入后山新建的‘善款库’铁柜!钥匙…钥匙在法严大师这儿!”他最后不忘补充,黑亮眼睛看向法严,满是信任,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狗。
“五两…施粥三两…存了二两…”一个站在慧能身后的老僧,下意识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像梦呓。他那双原本浑浊、充满对新规抵触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小沙弥手中墨迹新鲜的桑皮纸,眼神剧烈闪烁,像是在浓雾中突然看到了光亮。那上面清晰的条目,简单的加减,却勾勒出一条从未如此清晰可见的路径——香客的善心,寺产的产出,最终化作了山下饥民碗中的热粥,化作了实实在在的善果!
这比任何虚无缥缈的“功德”说教,都更有千钧之力!
那老僧枯瘦的手,无意识地伸进自己宽大袖袍里,摸到了那本同样陈旧、象征着“祖宗规矩”的《熙泰二十年香客名录》。手指在那虫蛀封皮上摩挲一下,指尖感受到纸张的脆弱与空洞,像摸到了一具早已腐朽的骸骨。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愧和动摇,如同藤蔓爬上心头,缠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猛将手从袖中抽出,动作快得狼狈,仿佛那名录烫手一般,带起一阵风。他低着头,避开所有人目光,尤其是慧能那几乎喷火的视线,悄悄地将那本厚重名录,更深地塞回袖袋深处,用僧袍死死盖住,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心虚也一并掩藏。
这个细微动作,如同一个无声信号。
另外四名老僧,有人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小沙弥手中“财报”,又看看案头那本结构清晰、朱批醒目的“复式活账”,再看看慧能那张因愤怒和某种隐秘恐惧而扭曲的脸——他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痕,最终,也默不作声地将手从袖中抽出。虽然没有像第一位老僧那样明显退缩,但那份顽固的抵抗之意,已然在冰冷数字和孩童纯真宣告面前,冰消瓦解,像冬日暖阳下的残雪。
“当啷——!”
就在此时,一声格外清脆响亮的铜铃声,骤然在堂内响起,震得梁上的灰尘又簌簌落下,仿佛连空气都在这铃声中震颤!
是法严大师!他枯槁的手指重重拨动了禅杖上的木瘤,禅杖顿在地上,出“咚”的一声闷响。铜蟾蜍口中的铃铛猛烈摇晃,出穿透人心的清鸣!老僧浑浊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精光,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他上前一步,枯瘦却有力的手按在小沙弥高举的“月财报”上,声音洪亮而坚定,带着金石之音:
“善!药田生金,善款入库,施粥济民!账目清晰,功德昭彰!此乃新制之功!此乃佛祖乐见之善行!”他目光扫过堂内众人,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另告:慧能麾下顽抗武僧已交由戒律院核查,凡未参与贪腐者,愿遵新规可留原职;涉事者随慧能一同待审!铁佛寺千年清誉,不容玷污;十方善信之托,不容辜负!”说到“不容辜负”四字,他猛地顿了顿禅杖,杖头的铜蟾蜍对着慧能,仿佛在无声地审判。
陆九章缓缓站起身,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雨中不倒的翠竹。他拿起案头那柄黄铜算盘,指腹在冰凉算珠上轻轻抚过,算珠被磨得光滑温润,带着岁月的包浆。他没有看失魂落魄、如同斗败公鸡般的慧能——此刻慧能的肩膀垮了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目光扫过那几名神色复杂、已然动摇的老僧,最终落在小沙弥那张因激动而通红的小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充满力量的弧度,像雨后初晴的月牙。
“好!”他清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开创新局的决断。
“啪嗒!啪嗒嗒嗒——!”
五指在算盘上猛地一拂!算珠如同被赋予生命,在横梁上疾跳跃、碰撞、归位!清脆密集的撞击声,如同金石交鸣,又如银钱流转,带着一种奇特韵律和洗涤人心的力量,瞬间充满了整个菩提堂,将所有阴霾和腐朽都涤荡一空!
算珠碰撞的余音袅袅,陆九章的声音随之响起,字字清晰,如同烙印般刻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带着开天辟地般的决绝:
“从今日起,此地菩提堂,改称——‘审计堂’!”最后三字落地,仿佛有千斤重,震得案上的油灯又晃了晃,将“审计堂”三个字的影子投在墙上,端端正正,再无阴霾。
他指尖最后在算盘边框上重重一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黄铜边框被敲出一声清越的回响,算珠在槽内微微震颤,仿佛也在呼应这决绝的宣告。
铛——!
一声定音般的脆响如同寺庙晨钟撞破迷雾,在空旷的审计堂内回荡,宣告着变革的尘埃落定!案头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将陆九章的影子投在墙上,挺拔如松。
“专司铁佛寺内外一切账目之明!专管善款功德流转之清!凡有不明之账,不清之款,皆可入此堂,过此算盘!明如日月,清如秋水!”他声音朗朗,目光扫过堂内——慧明长老悄悄抬起头,眼中残存的抵触已被敬畏取代;小沙弥攥紧拳头,满脸崇拜;法严大师的铜铃轻轻晃动,似在无声赞许。
。。。
夜色初降,审计堂内的灯火尚未完全燃起,仅案头一盏油灯摇曳,将陆九章的影子拉得颀长。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织出斑驳的银网,角落里旧账册的霉味与新墨的清香在空气中纠缠。陆九章正俯身整理日间账册,指尖划过桑皮纸时带着一丝疲惫,忽然,一股冰冷的煞气毫无征兆地刺破堂内尚存的暖意,像寒冬腊月的风灌进领口。
“看来陆先生的‘功德考评法’,倒是真让这死水微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