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此刻只剩下那把倒插在地上的刀锋,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寒光,刀身映出众人扭曲的影子,显得格外刺眼。而那本静静躺在澄观大师面前、印着鲜红寺印的《规制终稿》,则仿佛成为了这间禅房内唯一的焦点,纸页边缘的血渍与鲜红的寺印交相辉映,静静地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变革。
变革的浪潮,伴随着算盘的清脆响声和戒刀的冷冽寒光,在这座千年古刹的一间小小禅房里,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顽石堤坝,汹涌奔流,势不可挡。
陆九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带着铁锈味,在胸口憋了太久,喷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稍稍松弛了下来,肩膀垮塌的瞬间,才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黏在皮肤上冰凉刺骨。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规制终稿》,轻轻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印泥——印泥带着朱砂的腥气,像极了法严咳出的血,然后郑重其事地递给依旧单膝跪地、高举《新功德账》的法严大师。
“此规,乃铁佛寺立身之本,亦是功德之源。法严大师,寺产盘活、账目清明、善款流向之责,今后便全权托付于您及诸位护法武僧了。”陆九章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充满了对法严大师的信任和期望。他看着法严颤抖的双手,知道这副老骨头将扛起千斤重担。
法严大师肃然点头,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规制——纸页厚实,仿佛承载着整个铁佛寺的未来。神情庄重如接佛旨,仿佛接过了千钧重担,指腹摩挲着鲜红的寺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陆先生放心!老衲这把老骨头,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定不让九幽盟的爪牙再有机会染指铁佛寺一分一毫!”
澄观大师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都散了吧。法严留下,与陆先生再议细则。慧能、慧明,带他们下去,好好想想今日之事。明日早课,召集全寺僧众于大雄宝殿,老衲要宣讲这新规要义。”
慧能失魂落魄地弯腰捡起自己的刀,刀身拖在地上出刺耳的“哗啦”声,像条死狗。慧明等人默然无语,连看也不敢再看陆九章一眼,垂着头,如同一群斗败的公鸡,带着那群垂头丧气的武僧,踩着满地散落的刀棍——有的武僧被绊倒,踉跄着跟上,踉跄退出禅房。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禅房内终于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轻响和三个人的呼吸声,一粗一细,一急一缓。
澄观大师似乎耗尽了心力,缓缓坐回蒲团,闭目捻动念珠,不再言语,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法严将《规制终稿》和《新功德账》小心地放在几案上,却没有立刻与陆九章讨论细则。他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像做贼般左右张望,浑浊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闭目的澄观大师——大师的念珠还在指间缓慢转动,随即从怀中极为隐蔽地摸出一个折叠得极小、边缘粗糙的土黄色纸卷,纸卷边角磨损黑,显然被藏了很久。
他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借着放账册的动作,极迅地将纸卷塞进陆九章垂在身侧的手中——指尖冰凉,带着陈年纸张的脆硬感。动作快如闪电,带着老江湖的谨慎和紧张,手腕因用力而微微抖。
陆九章只觉掌心一凉,那纸卷带着法严体温的微热,更带着一种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血腥的奇特气味——是金疮药和未干血迹的味道。他不动声色,手指一拢,将小小纸卷藏入袖中,指腹摩挲着纸卷上凹凸的字迹,心中已有预感。
法严压低声音,如蚊蚋般细小,语极快,唾沫星子喷在陆九章耳边:“陆先生,此乃老衲昨夜整理慧能那贼子旧物时,于其禅床暗格内偶得……或与那幕后操控的‘菩提先生’有关。老衲只觉心惊肉跳,不敢擅专……”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忧虑和恐惧,瞳孔因紧张而收缩,“末尾……提及与九幽盟‘玉无瑕’过从甚密……慎之!慎之!”最后四个字几乎是用气音挤出来的,说完猛地后退半步,额角渗出冷汗。
菩提先生!玉无瑕!
这两个名字如冰冷毒针,瞬间刺入陆九章紧绷的神经!密道中杀手头目临死前模糊的“京城活水”,冷千绝冰冷的“丙字库之约”,算盘与玉佩嵌合的诡秘……所有线索似乎被这条信息猛地串了起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指尖冰凉。
陆九章深深看了法严一眼,微微颔,没有言语,但眼神中传递的谢意和凝重已足够清晰——那是历经生死的默契。他指尖在袖中捏紧纸卷,纸角硌得掌心疼,提醒着这秘密的重量。
就在这时,禅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灰色短打、风尘仆仆的精悍汉子出现在门口,他并未踏入禅房,只是恭敬地对着门内抱拳躬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铁血旗特有的干练冷硬:
“陆先生!冷旗主遣卑职前来,有要物奉上!”他双手捧着一个用油布裹得严实、巴掌大小的方匣子,匣子边缘似乎还沾染着一点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污渍——血渍黑,显然有些时日了。此人袖口下方,隐约露出一角玄蛇刺青,蛇眼用朱砂点就,在昏暗中透着诡异的红光。
冷千绝的信使!
陆九章心头一凛,如坠冰窟。两日期限将尽,冷千绝此刻派人送来的会是什么?是丙字库的钥匙,还是催命符?他盯着那方匣子,油布下似乎能看到不规则的棱角,像某种精密的机关。
他起身,走到门口,从那汉子手中接过方匣。入手沉甸甸的,油布下的棱角硌得掌心疼,冰凉感顺着指缝爬上来,混着一股浓重的铁腥味——像刚淬过血的刀刃,还有……硝石硫磺的刺鼻气息!军械!他指尖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油布的捆扎方式极为特殊,是江湖上传递危险物品时常用的“生死结”——绳结处浸过蜡,一拉即散,却暗含“开结即亡命”的诅咒,暗示内藏杀机。
“旗主吩咐,”信使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般嘶嘶作响,带着一丝江湖切口般的隐晦,眼角警惕地扫过禅房四周,“‘规矩不能破,账总要清。这东西来自虎威堂西三百步的老库房,沾了‘九幽’的晦气,旗主说,或许合陆先生的‘钥匙’用。’”“钥匙”二字咬得极重,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冷笑,仿佛看穿了陆九章袖中算盘的秘密。
说罢,再次抱拳,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长廊的阴影中——廊外山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墙角,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掩盖他离去的踪迹,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玄蛇堂特有的冷梅香,与禅房的檀香格格不入。
陆九章拿着那冰冷的油布包裹回到灯下。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将那方匣放在桌上,与法严塞给他的密信——纸卷边缘已被掌心汗浸湿皱,还有袖中那半块冰凉的蛇纹玉佩一起,三件物品在昏黄灯光下投下扭曲的影子,构成了沉甸甸的、充满杀机的谜团。冷千绝的话再明白不过——这东西来自丙字库西侧那个与九幽盟有关的废弃军械库,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查账”,并暗示此物或与开启“铁棺材”有关。陆九章喉结滚动,指尖在方匣上悬停片刻,终究还是收回手,他知道现在不是拆结的时候。
他手指拂过油布上那点暗红的污渍——触感粗糙,像干涸的血痂,和特殊的“生死结”,冰凉的触感带着铁锈、硝石和一丝极淡的、属于九幽盟特有熏香的味道——冷梅香混着血腥气,是密道杀手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直刺心底。冷千绝提前送来的这东西,与那口“铁棺材”必然有莫大关联。陆九章目光锐利如鹰,注意到油布包裹的角落,似乎用炭笔勾勒了一个极简的、类似算盘珠排列的方位标记——上三下二,正是丙字库暗门的机关布局!冷千绝掌握的线索,比他预想的更深!
禅房内,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噼啪”爆出一朵灯花,将桌上的方匣影子拉得老长,像只蛰伏的蝎子。灯油的焦味混着檀香,在空气中凝成粘稠的雾,仿佛也在为即将揭晓的谜团而紧张。
澄观大师依旧闭目捻珠,仿佛已入定,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但陆九章注意到,他指间的菩提子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匀转动,只是指腹的青筋比刚才更明显了些,显然并非全然无觉。
法严大师佝偻着背,脊梁弯曲得如同被暴雪压垮的枯老松枝,他目光沉重地落在桌上那被油布精心包裹的方匣上,瞳孔因恐惧而收缩,死死盯着那个“生死结”——绳结处的蜡层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的视线又缓缓移向陆九章,只见陆九章脸色沉凝如水,眉宇间那道竖纹比往日更深。法严大师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担忧、忧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像濒死的鱼在吐泡泡,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叹息:
“阿弥陀佛……前路……大凶啊……”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说完他猛地低下头,双手合十的指节因用力而白,仿佛在向佛祖祈求庇护。
陆九章并未对法严大师的叹息做出任何回应。他缓缓抬起左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黄铜算盘背面残留的、玉佩嵌合过的暗金木纹——纹路已被摩挲得亮,能清晰摸到当年嵌合时留下的浅槽。那微弱的温润感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金属触感,冷得仿佛能穿透肌肤,直抵心底,像握着一块寒冰。
算盘为钥,玉佩为锁。冷千绝送来的这份神秘之物,或许正是另一把染满了鲜血的“钥匙”——钥匙孔会是什么形状?开启的将是怎样的命运?是救赎,还是毁灭?谁也无法预料。陆九章闭上眼,仿佛能听到钥匙插入锁孔时“咔哒”的脆响,那声音在寂静的禅房里格外清晰。
丙字库的深处,那口铁棺材中,埋藏的究竟是九幽盟积累多年的滔天遗产——金银如山,兵器如海?还是足以掀翻整个江湖乃至朝堂的终极秘密——密信、名册,或是足以颠覆皇权的证物?冷千绝……这个一面恪守江湖规矩、一面又毫不留情清算“坏账”的铁旗主,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里,他到底是想要做掌控全局的执子者,还是连他自己也成了别人账本上待冲销的一笔“死账”?陆九章的指尖在算盘上划过,算珠冰凉,映着他眼底的迷茫与锐利。
虎威堂地下三层……那口吞噬了无数血泪和财富的“铁棺材”,仿佛已在黑暗中张开了狰狞巨口,棺盖缝隙渗出的寒气,顺着密道蔓延上来,带着陈年的血腥和腐朽味,等待着下一个猎物的到来。
袖中那封关于“菩提先生”与“玉无瑕”之间的密信,仿佛一条潜伏的毒蛇,鳞片冰凉地贴着肌肤,随时准备吐出致命的信子,令人不寒而栗。而桌上那沾染着斑斑血迹、散着浓烈军械硝石气息、打着象征生死抉择的“生死结”的油布包裹,更是如同已经点燃引线的炸药——引线“滋滋”燃烧,火星四溅,随时可能引爆一场惊天动地的危机,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陆九章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那几样令人心悸的物件,心中波澜起伏,如惊涛骇浪。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窗外那沉沉的暮色之中——天色已然昏暗如墨,山风悄然兴起,卷着松涛声呜咽而来,夹带着深秋特有的寒意,透过窗棂缝隙钻入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使得屋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压得人胸口闷。
在这一刻,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算盘,那冰冷的黄铜棱角狠狠地硌入掌心,带来一阵刺骨的疼痛——疼得他瞬间清醒!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手背青筋暴起,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挣扎与决绝: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这“账”,必须算清!
两日后,子时,丙字库西墙密道。
夜风呼啸着从门缝灌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将陆九章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蓄势待的鬼魅。他拿起桌上那冰冷的、打着“生死结”的油布包裹,掂了掂分量——沉甸甸的,像握着自己的命运。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眼中闪过一抹决然的光芒,那光芒比灯火更亮,比刀锋更锐。
“是该去会会那铁棺材里的老账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犹豫与彷徨都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直面命运的勇气与决心。话音落下,油灯“啪”地一声,爆出最后一朵灯花,随即恢复平静,仿佛也在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