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千绝眼神深处微不可察地一动,手腕轻轻一抖,枪尖随之轻颤。那张伪引便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丝线牵引,轻飘飘地脱离枪尖,稳稳落入陆九章摊开的掌心。
入手微沉,纸张的质地比真官引显得更为厚实光滑。陆九章捏住伪引两角,将其高高举过头顶,让炽烈的阳光穿透薄薄的纸面。
"诸位请看!"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激昂,如同滚烫油锅中滴入冷水,"此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其致命破绽,便在这盐引流水之上!"
盐引流水?众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
就在众人惊疑之际,陆九章手指灵巧地一捻,只听“嗤啦”一声脆响,竟将那伪引从中一撕两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看这纸芯!"他将撕开的断面高高举起,迎向刺目的阳光。阳光清晰地穿透纸张,照出其内部的纹理结构。只见真正的官引纸张内部,均匀分布着极细的棉絮与植物纤维丝,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充满自然气息。而手中这伪引的断口,却是光滑紧密,几乎看不到一丝一毫杂乱的天然纤维。"真引如百川归海,内蕴自然脉络生机!此物?徒有其表,内里僵死如枯木!此乃破绽一!"
人群中顿时爆出压抑的惊呼。不少人如梦初醒,慌忙小心翼翼地撕开自己手中盐引的边缘,仔细查看内里结构。
陆九章将撕开的两半伪引叠在一起,指尖精准地点在其边缘一处。"再看这流水号!"他的手指沿着那印刷得清晰、墨色浓重的编号划过,"真引编号,乃户部宝泉局以秘法随机打散印制,如同天女散花,绝无连续之理!尔等手中伪引,编号竟相连?岂不如列阵待命的兵卒?"
"啊!我的三张……三张连号!"
"我……我也有四张连号!"
"天啊!是假的!都是假的!"
人群瞬间如滚油般炸开了锅!惊惶、愤怒、绝望的情绪交织爆,无数人低头疯狂翻看自己手中的盐引,核对编号,惊呼声、咒骂声、哀嚎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那三角眼汉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神闪烁,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试图隐匿于骚动的人潮之中。
其三!”陆九章声如裂帛,瞬间压下鼎沸人声,直指人心,洞穿层层虚妄,“伪引之毒,其‘流向’早已昭然若揭!”他猛地转身,手臂如戟,直直指向通汇宝号门前那巨大刻着州府名称的汇兑水牌,每一个地名都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诸位细思!此等伪引,是否只在杭州城内,尤其是铁血旗协防之区域,以及九幽盟盘踞的城南码头、赌坊一带涌现?他处可有这般密集?”
人群霎时安静下来,陷入了紧张的思索。铁血旗协防区。。。九幽盟的地盘。。。是啊!城北城东那些富户云集的安稳之地,何曾听闻伪引如此猖獗凶险!
“此乃‘毒镖指穴’!”陆九章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头,“幕后黑手,蓄意将这毒镖射向铁血旗与九幽盟的地盘!其意图昭然若揭——挑起两方争端,嫁祸于人!其心可诛,其行当灭!”
“轰——!”人群瞬间沸腾!方才的恐慌与愤怒,此刻尽数转化为滔天的恨意,矛头所指,已然移开,指向那无形的黑暗。
“陆先生!那伪引可怎么办啊?”有人嘶声喊道,带着绝望的哭腔。
“钱庄!钱庄还能兑盐引吗?我们的身家性命可都押在上面了!”另一人急急追问,声音颤抖。
陆九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右臂经脉深处传来的旧伤剧痛,那痛楚如同跗骨之蛆。他转向通汇宝号那紧闭的、仿佛隔绝生死的沉重大门,朗声道:“宝号掌柜!事已至此,当断则断!与其闭门自保,坐视危局蔓延,不如开门‘验明正身’,当众清理‘烂账’!陆某不才,有一法,名曰‘辨引八法’,可当场辨明真伪!掌柜的,可敢一试?”
沉重的钱庄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开了一道缝隙。通汇宝号的大掌柜,一个身着绸衫、面如土色、身形干瘦的老者,在两个伙计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眼神惊惧地扫了一眼人群,尤其是那些铁血旗士兵,最终目光落在陆九章身上,一咬牙,深深一揖到底:“陆。。。陆先生!老朽。。。听凭先生吩咐!通汇宝号,愿开柜验引,以证清白!”
“好!”陆九章眼神一亮,如暗夜中点亮星辰,随即转身,声震全场,“有真盐引者,排左队!持有存疑盐引者,排右队!通汇宝号伙计!取清水、铜盆、强光琉璃灯、细密铜丝筛!即刻布设‘验引台’!”
伙计们立刻忙碌起来。沉重的铜盆被抬到门前空地,注入清澈见底的清水;特制的厚壁琉璃油灯被点亮,安置在木架上,强光刺眼,如同白昼;长条桌案拼起,铺上细密的铜丝筛网。陆九章站定桌后,如同名角登临万众瞩目的舞台,气息沉稳。
他取出一张真正的官引盐票,沉稳有力,当众传授“辨引八法”:
“一法,观盐晶!”他高举真引对着琉璃强光灯,“真引纸中掺有特制海盐晶粒!透光细看,隐现微光星点!假的或无此物,或浑浊不清!”灯光下,纸内果然透出细碎如星的光点。
“二法,验丝络!”他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真引纸芯含有天然棉絮丝络!针尖轻挑边缘,能挑出丝头者为真!假的僵死无物,一挑即碎!”他演示着,针尖轻挑真引边缘,果然带出缕缕柔韧白丝。
“三法,嗅海腥!”他凑近盐引,“真引用特制海藻胶粘合,带有淡淡海腥!假的要么刺鼻异味,要么全无味道!”他分别嗅闻真假引,差异明显。
“四法,看叠痕!”他轻轻折叠真引一角,“真引柔韧,折痕自然流畅!假的僵硬,折痕白,易断裂!”假引在他稍用力下,折痕处立刻显出刺眼白痕。
“五法,触凹凸!”他以指腹轻抚引上印记,“真官印乃雕版凹印,抚之凹凸分明!假的平印平滑,毫无触感!”他示意众人感受。
“六法,辨号牌!”他指向盐引编号,“真引编号大小、间距、墨色必有细微差异!假的往往一模一样,如出一辙!”真假编号对比,高下立判。
“七法,试水溶!”他取引一角浸入清水,“真引边角浸水,墨迹清晰不晕染!假的易晕开,墨色浑浊!”水盆中,假引墨迹果然迅化开。
“八法,看流向!”他目光锐利扫过全场,“伪引集中爆于特定区域,便是最大嫌疑!此乃佐证,不容忽视!”
方法简单、直观、有效!陆九章的讲解与演示,如同给恐慌的人群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混乱的场面迅稳定下来。
“排队!左真右疑!”有人高喊。
“别挤!都听陆先生的!”铁血旗士兵维持着秩序。
在铁血旗的协助下,混乱的人群迅分成两列长龙。伙计们分组守在铜盆、琉璃灯、筛网前,紧张却有序地开始验引。
“这张是真的!盐晶星点清清楚楚!”
“这张假的!墨迹晕开了!”
“这张也是假的!叠痕都白了!”
“这张存疑,海腥味不对!再仔细看看!”
报验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凝重的空气中。被挑出的伪引被丢进一旁的大竹筐,人群的情绪在紧张、期待、愤怒、庆幸中剧烈波动。汗水浸透了衣衫,铜盆里的清水渐渐浑浊。验过的真引盖好章放行,伪引竹筐则以惊人的度被填满。
陆九章立于主桌之后,并未亲自动手。他如同掌控全局的舵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各个验引点,偶尔出声指点纠正。右手垂在宽大的袖中,隔着布料,手指轻轻按在膝上算盘那冰凉的边框上,借其坚硬与冰冷的触感,凝神定思,压制着翻腾的气血。脸色虽苍白,眼神却亮如淬火的寒星,洞悉一切。
日头升高,炙烤着大地。不到半个时辰,那大竹筐已堆满了厚厚一层伪引,触目惊心。
“禀旗主!陆先生!”大掌柜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激动中带着无尽的后怕,“已。。。已验出伪引一千二百零七张!伙计们仍在清点右队存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