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宿张开嘴,可她不出一个字,在越稀薄的氧气里,她不住回放着那句话。
谁说,她是先帝的亲生女?
在她差一点断气前,陆万才过来传报,虔亲王有急事求见,已在宫门外等候。
豫怀谨这才松开手。
他吩咐陆万才烫几壶酒,再准备个羊肉锅子,安排王爷去偏殿等他一会儿。
阿宿霍然恢复呼吸,大口腥浊的空气灌来,她无力地跌伏在地上。
豫怀谨不再管她,大步走出地牢。他一身血锈腥膻,有碍观瞻,需整理一下方好见人。
宫中的年节到他这一代,因无妃无嫔的,一向比之前几任帝王要冷清许多,而今年尤盛。他以伤怀九公主北上和亲,太后病体不愈,朝中事端频为由,取消了除夕的宫宴。
冬夜风啸雪涌,陆万才为他撑伞,他一路急咳不止,时而用帕子摁一摁唇。
在通往御清池的近道上,豫怀谨行到一处,突然收停脚步,主道左边的宫墙有大片焦黑,多年未有修缮,保留下它原本的面貌。
陆万才稍有疑惑:“皇上?”
豫怀谨抬一抬手,做出停止的手势。他接过陆万才的伞,向宫院侧墙的灌木丛走去。这一面本没开凿小径,夏季草木茂盛,已长到及腰高度,或许是宫人曾在墙边修理过植被,隐隐踩出条细长的小土路,笔直通到西边墙根。
他驾轻就熟地走到尽头,在那手指粗的墙缝外立定,风穿过破败的缝隙,打在他血迹斑驳的衣襟上。但他一点不觉着冷,执伞半蹲,摸一摸角落冻结坚硬的雪泥。
便是在这儿,他生平第一次见到尚年幼的徐尚若。
无人知晓他们如何会认识,就像从没人在意过,他被二皇子夺去的湖笔是怎样找回的。
是他几近放弃的时候,在噪耳的蝉鸣声下,听见一声树枝拍打草叶的奇怪动静。
他循声绕到西墙的边角,一眼看到墙缝内戳出根一米长的枯枝,挺有耐性地在敲打外头的灌木,似要将他引来,墙边塞出来一个断线的纸鸢,和他久找不见的湖笔。
但他谨慎惯了,没从正面过去,自侧边绕了一圈。
可怜对方的视线只有拇指宽,并没觉察到他,依旧不断地在拍击草木。
豫怀谨走到墙根,没立即去捡地上的东西,先伸手从侧方去抓那枝丫。
只见墙内人咻地撒手,树枝不要了,飞跑走不说,还边跑边哭喊:“娘亲,有鬼!”
同样年少的豫怀谨,手握枯枝,满脸疑惑,僵在墙外。
但他认出来,这纸鸢是二皇子之物,湖笔尾部还缠有几圈断掉的风筝线,他当时便看出是什么把戏了。到底是从高处坠下,笔身从当中断裂,估计是谁捡到了,用颜色接近的旧布条绑了绑,还打起一个颇清新的双扣结。
第二日,他目测完墙缝大小,卡进一包桃片糕作谢礼。
当夜,他再来时,现糕点取走了,只留下一块布,上头用花汁为墨,规规整整写了句话——请问,你是人不是?
豫怀谨脸一黑。为消除误解,他很快回了张字条:自然。
但对方仍有疑惑,给他留言:可你走路怎的没声儿?
他想一想,回道:我学过一点功夫。
对方顷刻相信了,认真问他:那你会飞吗,嗖嗖的那种?
豫怀谨卡壳,主要他也不大懂,嗖嗖的是哪一种,便老实写下:暂时不行。
这么几番书信往来,他们反倒相熟起来。彼时的灌木有专人定期养护,还没长得如今那样遮风蔽日,徐尚若每日会留些时辰,盘腿坐在空隙里,窥望外边走过的人和风景。
也是在那时,她留意到豫怀谨,白白净净的,却跟个小老头儿似的,总板着一张脸,在路两旁来回找些什么。
待他们从纸上的一来一去,进阶到坐在宫墙两边,平心静气地闲扯。
豫怀谨问她:“听宫人说,你是父皇的八公主?”
徐尚若否认得很利索:“不是。”
“里边统共住了两个人。”小少年纳闷,“你不是小八,难不成是姝贵妃?”
徐尚若有丁点不悦,强调道:“我姓徐,我娘亲也有名字的,她姓白,不姓朱。”
豫怀谨愣一下,反应过来,她是故意只读姝的右半边。这多半是她母亲教的,但她这样蛮不讲理的样儿,豫怀谨还是次见到,失笑问她:“即使你娘怨气大,要你随她姓,也该承的白氏的姓,徐是哪里来的?”
可他仍是太过年少,不晓得女儿家一旦生起气来,强行掰道理是无效的。
果然,徐尚若说不过他,更加气恼:“我今日不想跟你说话了!”她能想到的狠话有限,唯有再加一句,“明日也不想!”随后就拍一拍裙摆,一溜烟地跑走了。
而随后几天,豫怀稷领他掏鸟蛋时伤到了,他在两个寝殿里来回跑,确实也没去成。
等再在约定时间里赶去,已过去半个月。
终于见到他人,徐尚若委屈地抱膝,蹲在墙根,坦白地说:“我说的是气话,没真的不理你,你怎么这么……”
豫怀谨靠墙而坐:“我怎么?”
徐尚若搜刮许久,找到个词:“脆弱。”
豫怀谨常年板起的五官忽一松动,他哧地轻笑,可相隔一堵墙,徐尚若没能听见,只看他不怎么讲话,她紧张道:“你若不喜欢,我可以换个词的。”
但她向来老实简单,说不来讨巧的话,她扒住墙缝往外看:“我识的字不多,如果说错了,你别计较。”她思索一下,改口说,“计、计较也可以,但你别计较太久了,好不好?”
仿佛千难万险才找到的玩伴,会格外怕失去,在孤岛困久了的人,一丁点光热都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