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说。”
他敛起杀心,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们迈进门槛,宋晏林紧随其后。
风雪之下,朱漆大门缓缓合起,金钉门环在风中摇摆轻荡。
宋晏林坐在铁梨木圈椅上,经内室的熏炉一蒸,浑身不住向下淌雪水。
尽管屋内炭火旺极,热烟自密集的炉孔往外飘散,但他湿凉的衣料贴在身上,依然有丝丝冷气朝骨缝里钻。
而小心眼如豫怀稷,没拧下他的脑袋已经算作仁慈的了,自不会再提供干燥衣服与他。不过宋晏林也不在意,他拎起矮几上的茶壶,腕子细微打战,自斟半杯冷茶。
这是宋瑙出门前泡的,早就凉透了。她刚想声阻止,豫怀稷伸手过来,轻扭一下她手背,道:“哪有这么娇气了,隔夜茶才好,喝不死他,跑茅厕拉也拉垮他。”
宋瑙略略无语,私以为他此时甩出的脸子,简直与民间戏文中的恶婆婆毫无二致。
神思刚一跑远,就被一道声音拉回来。
“阿宿,她曾是莫恒养在府邸的暗探。”
一盏凉茶下肚,没有任何铺垫的,宋晏林忽然张口,眸中似有一层灰蒙雾气。
“她三岁入府,五岁练剑,六岁可斩杀恶犬。没外出任务时,她则是莫绮月的贴身婢女。”
屋中陷进短时间的沉寂,暖风绕梁几圈,豫怀稷才嘲讽似的夸他:“能从三岁说起,宋世子的确细致入微,再配上这张脸皮,怪不得这么讨姑娘家喜欢。”
基于宋瑙跟他从小青梅竹马,若换作以往,身为人间老陈醋坛子,豫怀稷一定会紧接着对他进行挖苦打击,而以宋晏林的妖风骚浪,当也不落下风。但眼前的事态限制了二人的挥,豫怀稷只沉沉问他:“我若没记错,莫恒是在修史之时,杜撰诋毁先帝,公然亲异族,讽前朝,犯下大不敬,才依律例诛他三族?”
宋晏林听得轻笑出声,他解下酒囊,往空杯里倒满酒。
他举杯晃一晃:“王爷或许不知,莫恒跟徐恪守是同乡人,曾比邻而居,又是同届科举出来的。”酒香甘洌,他举到唇下,“徐恪守生性油滑,而莫恒为人迂腐,他们理念差得太远,一直不对付。”
他冷笑摇头:“两人暗斗了一辈子,莫恒比谁都清楚,徐恪守只有一个女儿。”
联系起阿宿的身份,宋瑙脑筋一转,明白了什么:“阿宿是他派出去调查的?”
宋晏林点一点头,之后的一些,也是他抛去脸皮,断断续续在阿宿那儿套来的。
莫恒为她伪造册籍,一路打通关系,送入宫廷当侍女。阿宿的功夫在男子当中都不算差,小皇帝机警,她虽没能近身服侍皇后,但昼出夜伏三个月,倒叫她现点怪事。
她逐渐掌握到,皇后经常半夜三更的,独身一人往冷宫里去。
终有一日,她提前藏在梁上,听见皇后伏在先帝的姝贵妃床头,笑着喊其娘亲。
没有什么犯上作乱,真正给莫家招灾的,正是这一声娘亲。
“皇上够狠,怕事情败露,干脆把莫家一窝端了。”宋晏林一口饮尽杯中酒,“可拔出萝卜带出泥,而阿宿就是那底下盘根难剔的泥。”
他本以为,他这一说完,豫怀稷会震怒,拒绝听信,抑或把自己赶出府去。
但豫怀稷并没有,相反,他连初时的杀意都见不到了,眼底黑黝黝的,捕捉不到任何情绪。
宋晏林再去瞧宋瑙,见她头埋得很低,也窥不到神情,以至于他无从判断,他们对帝后两人之事是持什么样的态度。
他低一低眼,又倾斜酒囊,倒了半杯酒。
今日的水沉香隐约烧出丝缕的苦味,良久过后,宋瑙方启唇,似吸进满口的苦气。她抬手压住酸胀直跳的眼窝:“那你呢,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她?哦,你说阿宿啊。”可能酒喝得过急过快,宋晏林面颊有点烧红,眼里带点不大清醒的微醺,“我早期同莫绮月有婚约,哪知我花名在外,一路从洛河传到帝都。莫大小姐不放心我,叫阿宿来探一探我老底,这便认识了。”
他哼笑:“你看,我这一天天的,到底还是吃了长相出挑的亏。”
可宋瑙笑不出来,冷着眸看他,暗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骚?骚死自己算了。
“瑟瑟,大胆点,骂出声,”忽然,宋晏林懒懒道,“掖在心里算什么?”
宋瑙还是没说话,她可以看出,宋晏林自进了这屋起,就自行扣上一副铁面罩,他强装镇静,虚假地说笑,努力做出平时的样子。
须臾,宋晏林坐直身子:“我知道,你现在还能忍。”
他望着宋瑙,眼光复杂,有内疚,也有脱力后的钝痛:“但我后面的话,你怕就不能了。”
宋瑙皱紧眉心,看见他的伪装在逐步崩塌。
“王爷,阿宿一直想获取你的助力,我担心她落到皇上手里,会把你拖下水。”
豫怀稷仍端着一张死人脸,全然有种戏台交给你,我静静听你唱的旁观之态。反倒是宋瑙,一听气炸了,跳起来喊:“王爷跟她一点干系都没有!”
眼下她心中只有一个词,是白日里豫怀稷教她的:放狗屁。
“王爷做没做,跟她是否有牵扯,又知道多少当年的内情,这都不重要。”宋晏林闭一闭深凹的双眼,“重要的是,阿宿怎么说,皇上又会不会相信她。”
他的意思很清楚,除非赶在皇上审问之前救下阿宿,否则阿宿会乱说些什么,谁也预料不到。但在宫中劫人,即使是豫怀稷,也并非轻而易举的,就算侥幸成功,可如此一来倒真给人落下把柄,再也择不干净了。
宋瑙气得说不出话,倏忽之间,她听到近侧响起啪啪几声,只见豫怀稷举起双手,似笑非笑地连拍数下。
但他没有表态,鼓完掌,他起身向外走去。
宋晏林救人心切,也站起身来,想去讨个明白答复,但手刚一抬起,便有股劲风横扫而来,将他打回原位,再仰头时,房门敞开着,豫怀稷已走入疾风飞雪中。
宋瑙走得没那么快,在宋晏林身前立定,失去门板的遮拦,飞雪争相无序地涌过来,她的嗓音也随之揉进呼啸的寒风里:“不论你跟阿宿怎样结交的,你跟她一道……”她满目失望,“国公府百余口人的性命,你都不要了是吗?”
宋晏林苦笑不语,若真能不管不顾了,他也不必日日如油煎火烹,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