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嘱咐宋瑙:“你只吃甜的半边,余下的……”他想一想,决定,“留给客栈掌柜家的阿黄。”
他口中的阿黄,是掌柜捧在手心里的,一只荤素不忌,爱啃菜花,也吃苞米的肥狗。
“什么阿黄。”想起掌柜把它当儿子养,宋瑙忍笑纠正,“人家有名姓的,大名‘黄八斗’。掌柜说了,等它再长几岁,还要找高人给取个响当当的表字。”
“……”
豫怀稷接过包好的一袋子点心,摇头点评:“汶都的百姓都这么会玩了?”
他们说笑间走出铺子。
豫怀稷把之前跟梢时听到的说给宋瑙听,宋瑙拿出只包子来,精准咬在红糖面皮上,她稍感疑惑:“顾邑之对待乞儿尚能如此,这样一个胸怀丘壑的人,不是可以轻易收买的,为什么会在鹤唳山的事上做出那种判断?”
豫怀稷耸一耸肩:“这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怎么问?”宋瑙有点犯难,“总不好冲去他家,就这么把人拎出来,突然逼问一件六年多前的事吧?”
豫怀稷一脸无所谓,仿佛她说的都不是事。
“搭个讪还不容易?”他一副土匪腔,“偷他一样东西,再给人还回去,就凭读书人的斯文,不定还要请我们吃杯茶。”
宋瑙尽管吃多了甜食,脑子转得没那么快,但依然没那么简单地被忽悠过去。顾邑之不是傻子,家里凭空丢点什么,还吃茶,不把他们扭去送官已经是客气的了。
但见豫怀稷用草叶三下五除二编出一只绿蚂蚱,尾巴处穿过根透明丝线,趁顾邑之还没回到家,把草蚂蚱丢在敞开的窗台上,丝线细微抽动,很快勾出个五岁的小娃娃。
宋瑙惊骇:“你居然偷他儿子?”
“嘘。”豫怀稷食指竖在唇心,“借他一用,会还的。”
他灵活地拉扯引线,男孩撅起屁股,一扑一跳间,渐渐追着草蚂蚱远离家门。
“别说,顾邑之妻子是难产走的,辛苦他既当爹又当娘,儿子养得还挺好。”
男孩白胖,每次起跳再落地,都伴随“咚”的一声,像个小实心球。
宋瑙抽一抽嘴角,说出去大概没人信,那个曾经叱咤沙场万人莫当的麾远大将军,此刻手缠丝线,躲在灌木后专心致志操控一草蚂蚱,为的是诱拐别人家小孩儿。
顾邑之儿子五岁,兴许有六岁,不能再多了。
正沉浸在这巨大的落差中,突然有什么啪叽扑到腿上,不算轻,但软乎乎的。宋瑙低头一看,男孩已经穿过灌木,这么轻轻一撞,便晕头转向地趴在她脚下,瞅一眼草丛,又使劲仰头去看她。
他黑亮的眼珠眨了又眨,突然原地抱住她的腿,奶声奶气地喊:“娘亲。”
宋瑙怔住,隔壁守株待兔的豫怀稷也一怔。
他眼尾挑起,勾起小指头掏一掏耳朵:“你喊她什么?”
男孩刺溜一下爬起来,躲到宋瑙腿边,举起小肉手,持之以恒地晃她衣摆:“娘亲!”他丝毫不理会豫怀稷,欢快中带点小委屈,“娘亲是回来找我了吗?”
豫怀稷磨牙:“这小胖墩。”一个箭步过去抱起男孩,黑着脸跟他理论,“先,她是我娘子;其次,你想喊她娘亲可以,但我必须是你爹。”他郑重地命令,“快叫人。”
“我有爹爹,”男孩极其有原则地把头一扭,“我只要娘亲。”
见他们一大一小还杠上了,宋瑙无奈地调停:“他才多大,你跟他吵吵什么?”
豫怀稷不认同:“岁数小怎么了?”他面无表情,“岁数小就能随便给人扣绿帽子?”
他威胁似的把男孩抛起来,再接住。估计顾邑之一介书生,小娃又重得很,没玩过这种游戏,一来二去的,小男娃反而找到趣味,笑得前仰后合。
豫怀稷也笑了,出手挠他胳肢窝:“你这小孩,怎么油盐不进?”
小径一端树木婆娑,顶梢惊起几只飞鸟,干燥的阳光投射在大地之上,顾邑之背光走来,向茅屋方向走去。他的住所不大,进去不一会儿,现儿子不在,又焦急地奔出屋来。
豫怀稷与宋瑙交换眼神,抱住男孩往外走。
“我不跟你说,去找你爹,我同他说。”
他们间的距离本就不足五十米,因在视野死角,顾邑之一时不察,但豫怀稷拂叶而出,弄出窸窣响动,他立刻眼尖瞧见,加快步子迎上去。
先入眼的,是他家胖小子,趴在一男人的宽肩上,死搂住对方脖子,似乎说了点什么,男人一巴掌拍向他屁股,下手利索却很轻,隔了些距离还能听见小家伙的咯咯笑声。
他眼光旁移,再瞧见梳起妇人髻的宋瑙,轻抽一口气,头疼地在背后喊儿子:“槐生。”口气有点难以启齿,问道,“可是又出去乱认娘亲了?”
顾槐生唰地别过身子,一见自己爹爹,小短胳膊一张,喜笑颜开地要他抱。
豫怀稷顺势把男孩还回去,叹道:“你这沉的,家里的米油是不是都进你肚子了,你爹一点没沾到?”
顾邑之双手接过儿子,依旧沉甸甸的,一两肉没少,刚要道谢,眼光在触及豫怀稷的一刻,没有自家小东西的遮挡,他看清来人全貌,便轻微一愣。
他曾为官多年,打过交道的人如过江之鲫,多显赫的都见过,但气场这样强大的,区别于强装出来的花架子,是生根在四肢百骸之中,如山海压来的气势,这是独一个。
他收敛心绪,歉声说:“这孩子从小没见过母亲,凡是打家门走过的女子,他都要缠住问一问。”他微微弯腰,做赔礼状,“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二位见谅。”
“没事。”豫怀稷背手而立,一派从容大度。
宋瑙拿余光斜他一眼,不知是谁,片刻前还在逼人家小孩改口叫他爹,不听话便往天上抛。幸亏顾槐生是个心大不怕生的,换成哪家娇养的娃娃不得哭爹喊娘?
“两位看上去不像本地人?”顾邑之礼节性地开口攀话。
宋瑙微笑着说:“公子慧眼,我与夫君家住帝都,月初刚成的婚,正计划往东边游历,经过此地落一落脚。”她一顿,“公子的口音样貌,也不似土生土长的汶都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