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兄妹闹成一团,他还清晰记得,昭兮扮作鬼脸躲到豫怀谨背后,冲他嚷着“伤到腰,将来没姑娘嫁给你”,他拿什么话回敬的已不大明晰,但长夜火烛里,他看到豫怀谨笑得安静腼腆,像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日后他们总厮混在一块儿,小到掏鸟蛋,大到习武围猎,豫怀稷总会带上豫怀谨。
昭乾十四年,八方不宁,豫怀稷初至西南平乱,同年边疆诸国多有来犯,先帝下旨令四公主昭兮出使和亲。圣旨下,豫怀谨不顾母亲阻拦,在先帝寝宫外跪了整宿,听见豫怀苏在里间跟先帝争执,气晕栽倒下去的时候,他没哭。
醒来时昭兮站在他床侧,手拧帕子擦拭他额头,同他笑:“多大点事儿,不至于。”
他握紧双拳,也没哭。
而次年豫怀稷从沙场上疲惫归来,他终于绷不住,高筑起的城墙轰然倒塌,显露出最真实的脆弱。他抓住皇兄衣襟,哭得蜷缩在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没能留住四皇姐,我留不住……”
豫怀稷蹲在他身前,听他号啕,哑着嗓音告诉他,不是他的错。
生在皇家,做不到的,留不住的,何止于此。
“我结交过一名江湖侠客,打听到他多年前在淠庄斩杀了一强盗,此人曾为十两纹银而去屠村,一直是朝廷的通缉要犯。他耳后就有那枚印记,几条直线弯折连接,因为奇特,我朋友印象深刻。”
“可能是某个民间组织。”豫怀稷拉回目光,“还有别的吗?”
豫怀苏踟蹰片刻,又压低音量:“我碰到好几茬皇帝派去探查的人。”他有点疑惑,“三哥,皇上这回未免太过急迫。”
豫怀稷只在给他的信中提到这个图饰与动八公主墓的人有关,现在见到面了,才把其余细节简述告知。豫怀苏先是愕然,然后反应极快:“那刚才那具尸身……”
“嗯,是六趾,没有错。”
豫怀稷明白他在想什么:“她是埋在小八墓里的人。”
今夜以前,豫怀苏没把事态想得这样复杂,只当是一群急红眼的亡命之徒。
他背过手,低头在原地焦躁地踱步,一个转身,他突然定格:“皇上知道吗?”他又道,“小八被调包的事。”
豫怀稷没正面回应,只说:“我没提过,那两个盗墓贼死得太快,也没提。”
至于皇帝知不知道,或者从何处知晓的,那就两说了。
豫怀苏沉默不语,那两个蠢贼显然是受三哥忽悠,以为墓中人没问题,自然也没有特意提来的必要,但豫怀稷不提,即便他总话说三分,棋留半着,但豫怀苏哪里会看不出,他是对皇帝设防了。
“雇佣盗墓贼的女人你继续留意,再碰上皇帝的人机灵些,别露出马脚。”豫怀稷叮嘱他两句,“还有,你三嫂那头……”
话锋忽变,豫怀苏耳朵也随之竖起,听他皇兄一字一顿:
“你再吓她一回试试?”
这顶帽子扣下来,豫怀苏死活不能认:“天地可鉴,是三哥先提的徐斐。”
顶嘴之前,他是做好挨打准备的,但豫怀稷没有动武,淡淡应声:“这个是我的疏忽。”可他又紧跟着说,“以为你成年了,该懂得如何挑拣着说话。”
离开时,他深深看一眼豫怀苏:“怪我太高估你。”
一连三句,层层递进,字字往豫怀苏心上扎。
事实证明,来自他三哥的中伤可能会迟到,但是永远不会缺席。
长街的打更声一慢两快,划破空阔黑夜。
时过三更,宋瑙坐上归家的马车。
她私以为论曲折多灾,在她由豫怀稷护着离开皇宫时,今日已然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当她梳洗回来,现豫怀稷坐在她房内,正翻瞧着一沓她忘记处理、压在几本闲书底下的公子小像时,她才深刻领悟到:一日未竟,人可以倒霉到什么程度,还不足以下定论。
宋瑙急退两步,一口气没提上来。
她捉住椿杏:“王爷是如何入我屋来的?”
椿杏也是蒙的:“原本王爷坐在院子里,我不过客气了一句,外头凉,要不进屋暖一暖。”她似乎也不敢相信生了什么,“我话还没说完,王爷抬腿就往屋里去,我拦也拦不住。”
宋瑙按揉眼眶,她实在累极了,没力气跟椿杏解释,她未来姑爷不是一般凡夫俗子,你只要敢同他客气一小尺,他便敢顺杆爬上一丈高。
这时,有小厮端来药盏,是按太医的方子拿药熬的。宋瑙接过手,转身跨过门槛。
豫怀稷抬眼,见她卸去妆,人越显清瘦,初见时脸上还有几两肉,现在下巴都削尖了,药气熏在眼睫上,宛如一只幼兽,似乎谁能忍心说句重话,谁便是畜生。
宋瑙放下药盏,指尖捏住他袖口,轻晃两下:“我一会儿就烧掉,你别生气。”
“罢了。”豫怀稷看她片刻,收起画像,“别浪费,留下当厕纸吧。”
宋瑙扑哧一笑。
见她有些高兴,豫怀稷把人拉到床榻,拿厚被盖住,无奈地叹息。
“我算遇到小祖宗了,皇亲国戚有什么用,照样被你捏住七寸,拿捏得死死的。”
他把药吹凉递过去,宋瑙就这么一勺接一勺地喝,既乖又软和。
豫怀稷忽然觉,她是个相当奇妙的女子。虽然眼泪不值钱似的,但崴伤了不喊痛,喝药不喊苦,被徐斐欺到头上,一句多余的求饶纠缠都没有,知道直接来找他。
明明是动辄红眼眶的丫头,却没有普通官家女子的娇气。
“你确实很聪明。”
想通一些事,豫怀稷送去她唇边的药勺往回一收,忽然道:“你爱哭,大抵还有一个原因,是你知道哭有用,至少能宣泄情绪,示弱,乃至规避风险。”他挑起一侧嘴角,“一旦你预判到眼泪对当前困境无益,憋也会先憋回去。”
宋瑙不晓得他怎么说起这些来,但不可否认,他的话全说在点上。
她还没忘记,她此前在豫怀稷心中是挺愚钝的,这蓦地风向大变,总还有点一雪前耻的小激动。她手绞被面,脸微红,适时地谦虚着:“是有一些,但也没王爷说的那样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