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排第四个,白袍青腰带的是谁?”
太监思索分辨了须臾:“回王爷的话,是宋国公家的公子,宋晏林。”
他说:“听闻国公爷身子欠妥,怕把病气带到宫里,就遣小公子来替他尽一份心意。”
豫怀苏恍然:“原是堂兄妹,那必然打小亲厚。”
豫怀稷转脸与他平视,数秒过后,冷淡地轻呵一声。
在这个短促音节中,豫怀苏偏听出一句脏话来:你放屁。
太监答完话退回一旁。
此时宋瑙的尴尬也缓了七八成,趁众臣注意力自她这头调开,她筷子一伸,霍地从父亲碗里夹走最后一块排骨,边偷眼环顾四周,边迅放到后槽牙下咬了一小口。
刚咂出味儿,一曲清音接近尾声,众舞娘随音律旋身而走。
陡然撤出的大段空当里,不偏不倚,恰巧将边角上的宋晏林衬了个清楚明白。
没了歌舞障目,男子举杯同宋瑙招呼。宋瑙执筷一怔,半块排骨滑入碗底。
许是迟疑得有些久,她来不及同男人点一点头,已有一拨又一拨朝臣抬上贺礼,呈到帝后面前,视线再度被遮挡,宋瑙眼光左瞄右晃的,却始终无法越过人群看清他的脸。
直至徐斐随七八个奴仆呈上一只大半个人高的青龙木箱,不断有白烟从镂空的雕花木缝中袅袅探出,箱盖敞开,她心思瞬息被吸引了去。
箱底陈放着一座冰雕,冰体完整莹润,一斧一凿镂刻出凤凰于飞的情态。
这个工艺,放眼整个大昭都难出其右。
听见众臣窃窃议论,徐斐已经从之前的小伤中恢复过来,眼下得意非常:“这是凿取寒潭百丈处的冰,整块雕成的,不可错一处,非十数个老匠人做不下来。”
徐尚若坐在高处,疏淡一笑:“国舅有心了。”
“娘娘尊贵,实非一座冰雕能够配得上。”徐斐献宝似的取过一柄小榔头,“还请娘娘移步,敲开冰层,里头自有乾坤。”
徐尚若微一蹙眉,徐斐图的是个噱头,但这工艺难得,轻易毁掉有些过于奢靡。
豫怀谨知她所想,手在桌案下同她交握,轻声耳语:“随他去吧,生辰不过一年一次,我回头去敲打下徐斐,叫他以后不可再这么铺张。”
群臣都在等她回应,徐尚若叹口气:“本宫前些日子伤到手,不宜用力。”她提议,“不如,由宋姑娘代劳,替本宫看一眼这冰里头有什么宝贝。”
似乎终于捕获一个正当由头,众人目光如刀,齐刷刷飞向宋瑙。
关注来得太猛烈,引得她头皮一阵麻,本能地往豫怀稷在的方向巴巴张望。
男人远远朝她微一颔。
夜色深沉,宋瑙只能瞧见他的大致轮廓,但他在那里,心中就踏实有了底。她福身领命,抬起步子朝徐斐走去。
这回徐斐学乖了,他目不斜视地将榔头双手奉上,可等了半天不见宋瑙伸手来拿。
他不由得生出点胆量,偷瞧过去,只见女子离近了,宛若沾惹到冰面寒气,脸白如霜雪,呆愣愣地盯着青龙木箱的底座,分明是个普通底盘,她却像见了鬼。
徐斐轻声喊她:“宋姑娘。”
宋瑙闭上眼,再睁开。她探过手取来榔头,朝凤凰挺阔的腹部敲了下去。
第一下,她手劲小,加之有点心神不宁,只敲开一道冰缝。
她又抡起榔头连续砸了两下,冰层应声碎裂,绽开的冰雕里并没现出什么稀世奇珍,却有一团黑影,破土而出般穿过破损的冰面,以晃人眼目的度摔了出来。
腐败的腥风冲涌而至,尽管闹不清这是什么鬼东西,可大剌剌地砸过来,宋瑙感觉要想活命,非得抱头蹲下不可。但一思及要在群臣跟前抱头鼠窜,会折损豫怀稷颜面,倘若再没蹲稳,往后提起今日,众人只会记得:虔亲王妃为求保命,蹲在地上,并滚了一圈。
思绪像扯碎的棉絮,糊了她一脑子,而一切又生得太突兀,由不得她仔细琢磨,黑影差点儿要摔到她身上,突然间一只手掌扣住她腰腹,猛地朝后一拽。
跌入那个灼灼怀抱前,宋瑙被旋过半边身子,眼中景致高变幻,腐烂与狼藉落向身后,她面前是华灯宫柳,延绵不尽的桌案、酒席与夜光。
而此刻,豫怀谨也闪身护住徐尚若,仓皇间袖口带倒酒水、菜肴、稀汤,洒落一地。
豫怀苏则与御林军飞身护驾,场面登时混乱不堪。
“怕不怕?”
豫怀稷冷眼瞧尽这一场闹剧,声音落下来,却极尽温柔。
宋瑙闷闷摇头:“没瞧清楚什么。”
“那就好。”
在他面前,徐斐栽倒在地,吓得手脚并用往后爬,一具陈年焦尸静静倒在空地中央。
月光下,他明白地看见,尸体右脚,六趾并拢。
而这些世间丑恶,必不能脏了他家姑娘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