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狼狈了点。”豫怀稷抬起袖口,轻轻擦拭她额头上的细汗,“但还是很好看。”
宋瑙轻咬下唇,摇一摇头,她此时恐怕连“得体”二字都够不上,谈何好看。天下这么大,她能在同一个人面前,把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光了,每一回都状况百出,滑稽又难堪,也是她过人的本事。
想到此处,难受一寸寸地淤积,压得她喉咙干,讲不出话。
“生什么事了?”
豫怀稷眺了一眼空荡荡的巷口,以他的内息早已探寻到周遭没有生人。
宋瑙强忍住想哭的冲动,瓮声瓮气地反问:“王爷怎么会在这里?”
她四两拨千斤地回避掉豫怀稷适才的问题,手段并不高明,但豫怀稷是个识趣的,温柔地顺意而下:“你的贴身丫鬟,那个叫椿杏的,她跑来府上找我,说她家小姐又丢了,话都说不利索了,哭得差点儿没晕厥过去。”
一个“又”字让宋瑙脸颊噌地烧红起来,嗫嚅地抱怨:“她是越大越没规矩了,不回去找爹爹,倒来叨扰王爷您。”
“不怨她。”豫怀稷说,“你们走散的地方离我府邸最近,她是担忧你,不敢误时辰。”
他徐缓说着。
话已至此,宋瑙再迟钝也必须承认,豫怀稷待她极好。
不想说便不说,刻意避开便由她避开,如果她真是个愚钝的也好办,就坡下驴也不会有什么愧怍,但她偏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在世情人意上比较敏锐。
垂落身后的手指用力蜷缩再张开,反复几次,宋瑙视线虚无地落在他襟前织就的一团紫气祥云纹饰上:“乞巧焰火刚开始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一个人,一个故人。”
宋瑙向他解释:“我追着她出去,兴许是晚饭食多了,身子重,没追上。”
“故人?”豫怀稷迅抓住重点,“男的女的?”
宋瑙一蒙:“是个少时有些交往的姐姐。”
豫怀稷满意:“那你实在想她,我可以帮你找一找。”
宋瑙仰头问他:“若是男的……”
“那没追上便没追上吧。”豫怀稷立场分明,“没缘分,莫强求。”
“不找了,太多年没见了,没什么非得打扰叙旧的理由。”宋瑙终于笑起来,而笑容与平常不尽相同,总似藏了些什么,“我一时惊讶才追出去,看走眼也未可知。”
晚间风凉,将她身上的汗吹干不少,豫怀稷怕她风寒入体,不再多说便护她回去。
他走在宋瑙右后侧半步远,刚好可以看见一小截女子白皙修长的脖颈。
他自认不是个好耐性的,除母妃和四皇妹,他不太与女人相处。军营又是纪律森严的地儿,淬炼出一肚子强硬坚实,何时能容下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藏掖躲闪,顾左右而言他?
不过因人而异,既然有心纵着她,便是什么都随她意愿去了。
说穿了,他自个儿愿挨是他的事,不图什么,但小姑娘领他心意,知道回过头来跟他解释两句,他难免贴心地暗叹一句:还算这丫头有良心,不枉他调拨大半个将军府去寻她。
尽管,她的话里掺了水分。
至少不是全部实话。
宋瑙回去时途经亲王府,将痛哭流涕的椿杏一道带走。
戚岁提前为她们备下马车,宋瑙疲乏极了,未做推辞道了声谢。
踩上马凳前,她注意到什么,疑惑道:“戚公子腿怎么了,走路不太稳当的样子?”
戚岁正一脚高一脚矮地指挥车夫,俨然是短暂忘记了由五十军棍支配的恐惧,而现下,他不仅想起来了,双股还条件反射地紧了紧。
“他在路上跌了一跤,不慎扯到胯骨。”豫怀稷走过来,一手扶住宋瑙胳膊,淡淡道,“不用管他,他这毛躁大意的性子也该磨一磨了。”
宋瑙有些意外:“这么不当心呀?”
戚岁沉痛地点头,可不就赖这张臭嘴,不当心说错话了嘛。
宋瑙投以大片怜悯,为免触人痛处,她没再多问,矮身进入马车。
小臂残留了豫怀稷扶她时掌心的余温,她拢一拢袖子,掀起侧边一小片车帘布。
两个车夫训练有素,待她坐稳,车轱辘滚滚向前。在平稳倒退的街景里,她每每偷眼向后回望,豫怀稷都站在原处,目视她的车马驶离。直到车子隐入一旁小道,巍峨的亲王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才将身子扭回来。
帘布没有放下,她斜倚在车壁上,敛眸凝望前方某一点。
椿杏也随宋瑙向外看,乞巧庙会已近尾声,与往年一样,街头只剩下散走归家的百姓。
她忍不住问道:“小姐,你在看什么,前边有什么特别的吗?”
宋瑙平视远方,默然良久,才应了一声:“不知道。”
黑夜里弥散开灰白色的雾,有卖花老妪走进雾里,有小摊贩推车自雾里走来。
她不知道这片薄雾后头有些什么,但经此一夜,她可以确信,前方一定有什么在等着她。
一定有。
当晚的事宋瑙没再跟人提起过,即便椿杏问起来,她也不肯多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