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曹寅为让皇帝领略江南风情韵味,于江南织造府再次排演传世昆曲《长生殿》,一来是为达昆曲排演最佳效果,二来是怜悯洪昇处境。春寒料峭,曹寅请来钱塘隐居的洪昇先生来到江宁指导、排演,为此次南巡锦上添花。
洪先生高风亮节,心知皇帝南巡免不得要铺张浪费,为了些面子工程,地方官员少不得增加百姓赋税,清廷南北倾轧,天下清贫者比比,便劝曹寅多将精力在其他地方,可曹颙已打定主意,不会轻易被洪先生说动。
曹寅喜与文人墨客交道,知道他们心中最在意的是什么,便以洪先生所作《长生殿》为托词,恳请先生延续文脉,再传戏曲佳话云云,洪先生到底是没能舍下这部耗费自己半生心血的剧作,应承了下来。
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又到了暑气四溢的盛夏,蝉鸣在午后聒噪,摇晃的斑驳树影晃得人有些心神不宁。
织造局内,碧月长吁短叹地托着腮,“这日子可真是越来越没盼头了!”
马纨牵了牵嘴角,手上整理的动作不停:碧月这性子她再清楚不过,每每上工便开始哭天抢地地埋怨,直说要辞了织工,去酒楼当小厮!但最后都是过过嘴皮子,每当监工喊她上活,碧月保准要屁颠屁颠地赶过去一一照办。
碧月被马纨笑话,气得腮帮鼓了一圈儿,她忿忿地上前,按住马纨的手,一脸郁郁不平,“纨姑娘!我今日非得要你好好跟我说说——”
“分明前日子还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怎么去了一趟织造府,回来整个人都明媚了呢!”碧月一边说着,一边把着马纨的肩膀翻来倒去地看,“是背着我在府里胡吃海喝,逍遥快活了?!”
被她追问的马纨心跳如雷,这让她该如何接话?!总不能告诉碧月,是因为与曹颙确认了心意,心中甜蜜吧!
马纨避重就轻地讪笑,反扣住碧月的手扯开话题,“我听说府里正在编排长生殿,你要闲着无趣,不如溜去偷看?”
碧月小孩儿心性,被分散了注意力。
只见她愤愤不平地哼唧两声,甩开马纨的手,“我正气这事呢!”
“洪先生入府后,三位织造大人每天都会率队前去观摩排演,我好不容易央求爹爹给了一天假,可才跑到传习所,就被门房拦了下来,那门房抱着胸拿着鼻孔瞧我,说妇女儿童不得入内。”
碧月越说越是委屈,到后来眼眶通红一片,“我被他说得两眼一黑,只恨工钱没了,快活也没了,最后硬是凭着自己的毅力,才走回了织造局。”
马纨起初还似模似样听着碧月抱怨,但当她瞧见碧月哭得好不可怜时,心软成一片,“你休听那些门房小厮搬弄是非,妇女儿童不得听戏,那都是旧时陋习,我们只管自己去看、去瞧!”
说着,马纨把织机推到了一边,拉着垂头丧气的碧月站了起来,“走,我这就带你去传习所!”
马纨在江宁织造府住过一段时间,对府内构建早已轻车熟路,她带着碧月,绕过门房直接摸进了传习所。
两人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假山后坐了下来,不远处就是与伶官说戏的洪昇一行,马纨略有些得意的朝碧月抬了抬下巴,“如今可快活了?”
碧月紧紧抱住马纨的胳膊,点头如捣蒜,“纨姑娘就是天仙王母,压根没有你办不成的事情!”
“油嘴滑舌。”
正笑闹着,前方传来了锣鼓轻敲的声音,两人俱是一震,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朝戏台方向看了过去。
《长生殿》演绎的是唐明皇李隆基与杨玉环历经离乱的旷古爱情,而这其中以《定情》这一篇章为最为瑰丽、浪漫,此际,台上伶官正在演绎着长生殿上的盟誓,他们唱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伶官的目光痴缠,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风华绝代。
坐在假山后的马纨和碧月看入了神,碧月根本没法从扮演唐明皇的伶官身上挪开视线,她不知道,这世上竟真有神仙似的人物,那一颦一笑仿佛是会勾人心魄。
至于马纨——她更多是投注于七夕密誓的情节之上,她看着台上两人对彼此许下生死不离弃的承诺,想起在白海棠亭前,自己与曹颙经历的点点滴滴。
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排演结束后,马纨和碧月意犹未尽地离场,不远处,孙绫看着她们的背影,晦暗难明。
“我记得……曹织造曾说过,不让女眷来传习所的。”孙绫收回视线,淡淡问向身边的丫鬟红玫。
红玫跟在孙绫身边多年,主仆俩不过一个眼神交汇,便了然称是,“真是一群不知轻重、不懂规矩的下人!”
红玫越说越觉得可恨,“不行!这出《长生殿》可是投注了三大织造府所有的心血,万不能折在这些不懂规矩的丫鬟手里。”说罢,红玫朝孙绫行礼告退,“奴婢这就将此事禀给管事,让大爷们裁夺!”
孙绫闻言,一脸无奈,“也罢,无规矩不成方圆,是该好好敲打敲打这些下人。”
马纨和碧月偷听《长生殿》的事情,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传到了曹寅的耳朵里。
得知此事的曹寅在前院大雷霆,“又是马纨!我三令五申地说,排演时,妇孺儿童不得入内,她全当成了耳旁风!”
如今南巡筹备之事如火如荼,几大织造忙于定夺采办,疏于对下人的管教,眼见过两日江宁知府陈鹏年便会入府小住,要还由她们胡来,曹寅经营数年的面子可就要丢个干净!
不行!今日就算是以儆效尤,他要让府中上下都看看,什么是分寸,什么是规矩!
想到这,沉怒的曹寅朝管事挥手,“去——把马纨和碧月都带过来,我今日好好问问他们,在这江宁织造府,我曹寅的话到底还算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