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权自暗影中走出,面色凝重。
“你抄得太深了。”他道,“她梦中,不该有你的名。”梦行人怔然:“我未曾——”
“梦自有觉。你若久抄人梦,终有一日……梦亦抄你。”此后数夜,梦行人再难成眠。
每至合眼,便见自己坐于案前,抄写一卷无终的文书——字字皆出他手,却又非他所书。
每一墨迹皆如活物,挣扎、低语、化影成形。
他欲停笔,手腕却不由己。
梦中有人对他言:
“你所写,非仅他人之梦。你在补全那卷焚毁的生死簿。”“尘市之门,本是殿门残影。”
“而你——是那失却本名的书吏。”
梦行人骤然惊醒,冷汗浸衣。案头皮卷竟自行展开,现出一行新字——柳珞秋,抄至梦之尽。
墨迹未干,如血垂滴。
他寻至李青权处。
老人独坐废井边,指节嶙峋,正将碎骨碾作齑粉。
“尘市……究竟是什么?”梦行人问。
李青权长叹:“鲁渊虽死,怨未散,梦未绝。尘市便生于梦与灰的罅隙间。你书写梦境,便是为它续命。”“那杨黛儿呢?”
“她是第一个踏入此门之人。身虽焚于火,却怀未竟之梦,故能徘徊两界。她所寻的‘柳珞秋’,正是你。”梦行人默立良久,声线微颤:
“若我……停笔?”
李青权缓缓摇。
“尘市之梦需人书写。笔止,则市崩。届时,所有梦与灰……皆归于无。”门外风声渐厉,灰烬如潮翻涌。
尘市的灯火次第熄灭,地面绽开细密裂痕。梦行人仿佛听见无数呼唤自裂隙传来——皆是他曾书写的梦主。
他归于案前,竹笔悬于纸上。
卷末空白微微颤动,似在等待终章。
他轻叹,落笔书写:
>“梦有尽,尘无归。若此身为灰,愿以梦封门。”墨迹蜿蜒,纸页燃起无声烈焰。
火光中,杨黛儿自雾中走来。
她含笑伸手。
“你终于醒了。”
烈焰将二人的身影温柔吞噬。
晨光如薄釉,缓缓涂抹在废墟的轮廓上。
那扇门依然立着,门扉微启,仿佛刚有人离去,又似在等待谁来。
风过时,卷起一层细灰。灰烬中有点点莹光浮沉,不是火星,倒像是沉睡的梦终于睁开了眼。
有人看见断墙下生了新芽。
有人听见风里有笔声——不是书写,是抚摸纸张的轻响,像在安抚旧梦的褶皱。
雾来时,门内会流出细碎的光斑,落在干涸的墨迹上,竟开出半透明的花。花瓣里裹着未写完的字:一个“柳”,一个“杨”,还有半片未成形的“秋”。
某个黎明,孩童在门下拾到一枚铜环。
环上没有锈,只有温润的光。他把它贴在耳边——听见了遥远的鼓声,街市的喧哗,还有一个女子清凌的笑。
他把铜环套在手腕上,跑向了雾起的方向。
而门,始终保持着那样的开合。
不增一寸,不减一分。
仿佛所有的结束都是开始,
所有的遗忘都是记得的另一种形态。
如今经过废墟的人会说:
那里的灰是暖的。
那里的风会识字。
那里的门后,永远有一个位置,
留给尚未写完的,
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