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孤舟之上,雨点敲打着船篷,出单调而又密集的声响,如同千万只蚕虫在啃食桑叶。
陈寻那句“问他一句话”说完,便不再言语。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韩信,等待着他的回答。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这片将他们与尘世隔绝开来的、冰冷的雨幕。
韩信的目光从陈寻脸上移开,落在了自己那双粗糙的手上。
这双手,近十年来只握过鱼竿和锄头,掌心的厚茧是属于一个渔夫和农人的,而不是属于一个曾执掌百万大軍的兵仙。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嘶哑地问道:“我的妻儿,怎么办?”
“陈平的人,会安排好一切。”陈寻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在你动身前往长安的同时,他们会拥有新的身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过上富足安宁的生活。只要我不死,吕雉便不敢动他们分毫。”
这是一种承诺,也是一种冰冷的交易。
韩信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没有再问。
他知道,从陈寻踏上这条复仇之路开始,所有人都已是棋子,唯一的区别,是主动,还是被动。
“把船划到岸边。”陈寻说。
韩信沉默地拿起船桨,小船平稳地调转方向,向着来时的岸边划去。
船靠岸,陈寻站起身,将那卷写满了名字的丝帛,连同那柄用麻布包裹的断剑,一同放在了船板上。
“这是章邯的剑。”陈寻的声音很轻,“带上它。去长安,问刘邦那句话。也替章邯,问一问他。”
韩信的目光落在那个长条的布包上,他的手猛地攥紧了船桨。
陈寻不再看他,戴上斗笠,一步跨上了泥泞的河岸,他没有回头,高大的黑影很快便融入了无尽的夜色与风雨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韩信没有立刻回家。
他独自一人,将船又一次划回了江心。
他扔掉了船桨,任由孤舟在这片黑暗的水域上随波逐流。
他取下斗笠,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脸庞。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寂静,只剩下雨点击打在水面和自己身上的声音。
他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十年来的生活如同一幅幅画卷,缓缓展开。
有季桃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衫时温柔的侧脸,有韩念咿呀学语、第一次蹒跚着扑入他怀中的喜悦,有清晨的鸟鸣,有傍晚的炊烟,有田地里麦苗破土的芬芳……
这些画面,是他用一场惊天动地的胜利和一次彻底的放手,换来的全部。是他灵魂唯一的栖身之所。
然而,另一幅画面,却更加顽固地、血淋淋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陈寻口中,章邯浑身浴血、为了保护君主而死不瞑目的样子。
他仿佛能看到那淬了毒的匕如何捅入袍泽的身体,能听到扶苏那撕心裂肺的悲鸣。
季桃的温柔笑脸与章邯不甘的怒目,在他脑中反复交战,撕扯着他的灵魂。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陈寻那双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上。
“只要杀人的人还活着,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韩信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眼中所有的挣扎、眷恋、与痛苦,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脚下江水般深不见底的、绝对的冰冷。
那个在淮水之畔垂钓了十年的渔夫,在这一刻,在这场无人见证的风雨中,彻底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