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咸阳宫的灯火次第熄灭,只剩下这座废弃多年的东宫演武场,还亮着一豆孤灯。
雪,无声地落了下来,细碎的雪花穿过殿顶的破洞,在昏黄的灯光下打着旋,最终融化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之上。
这里早已没有了昔日少年太子练剑时的呼喝,没有了数百宿卫操演时的杀伐之声,只有一片被时光包裹的、厚重的寂静。
陈寻与蒙恬相对而坐。
两人之间,生着一盆炙热的炭火,火上温着一壶浊酒。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各自做着手里的事。
沙……沙……
那是磨刀石划过剑刃的声音,规律而又沉闷,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如同时间在无声地低语。
蒙恬正在擦拭他的佩剑,那柄曾跟随始皇帝征战了一生的百战之剑。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指腹抚过剑身上那些细微的砍杀缺口,仿佛在抚摸一位久别的故人。
他老了,那双曾能挽开两石强弓的手,如今已布满了老茧,指节也因为常年的风湿而显得有些僵硬。
陈寻则在打磨一柄新的青铜剑。他那只仅存的左手稳得如同一块磐石,每一次推拉都精准无比,带起一片清越的金铁摩擦声。
他的神情专注,仿佛世间万物都已远去,只剩下眼前这块冰冷的金属。
“这雪,让我想起了邯郸。”
许久,蒙恬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被殿外的风雪吹得有些飘忽。
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那柄古剑之上。
陈寻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邯郸的雪,比这更大,也更冷。”
“是啊……更冷。”蒙恬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感慨。
“我第一次见你和先帝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他像一头护食的狼崽子,死死地把你护在身后,那眼神,恨不得把所有靠近的人都咬死。”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虎目之中是清晰的回忆。
“而你……”他看着陈寻,“就像他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一条又瘦又倔的野狗。”
陈寻也笑了,他终于抬起头,灯火映照着他那张毫无变化的年轻侧脸。
“将军当年可没这么客气。我记得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随时会从背后捅主人一刀的奸细。”
“哈哈哈!”蒙恬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胸中的郁结仿佛也随之舒展了些许。
“谁能想到,当年那条‘野狗’,日后竟成了帝国的帝师。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质子,竟真的……也一统了天下。”
笑声过后,是更长久的沉默。
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磨刀石那单调的沙沙声。
“那时候真累啊。”蒙恬像是陷入了梦呓。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陪着先帝和你,就在这演武场上,一练就是一个时辰。”他环视着这座空旷而又熟悉的大殿,眼神变得悠远。
“你的步法简直是一场灾难,握剑的姿势像个握锄头的农夫。每次对练,你都是第一个被先帝打趴下的那个。”
“先帝那时候,真狠。”蒙恬的眼神变得复杂,有怀念,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他对自己比对谁都狠。手上磨出的血泡变成了茧,再磨破,再成茧。我从未见过像他那般对自己如此残忍的少年。”
陈寻没有说话。他只是将手中的剑翻了个面,继续打磨着另一侧的剑锋。
那些画面又何须蒙恬来提醒?它们早已像烙印般刻在他那不朽的灵魂之上,永不褪色,日夜灼烧。
“我老了,阿寻。”
蒙恬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佩剑,他伸出那双布满了伤痕与老茧的手,在炭火前慢慢地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