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寻看着他,看着这位早已学会了如何去平衡朝堂、如何去权衡利弊的君主,心中那份孤独感变得愈深沉。
他知道扶苏已经不再需要他去教他如何当一个皇帝了。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让他心安的“答案”。
“北军乃国之利刃。”陈寻缓缓开口,“利刃可暂藏于鞘,但不可使其生锈。军费不可削,但可换一种方式。”
“哦?”
“以工代兵。”陈寻说道,“可命韩信自三十万大军中择其精锐十万以为常备之主力,其余二十万则效仿先帝屯田之策,于北地开垦农田兴修水利。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如此,则北疆既有强兵可守,又能钱粮自足,无需再耗费国库之巨资。”
扶苏的眼睛猛地亮了。
“好!好一个‘以工代兵’!”他抚掌赞道,“此事就依先生所言!”
就在此时,一名宦官快步从殿外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陛下,帝师大人,上将军蒙恬已自北地归来,正在宫外等候召见。”
“快宣!”扶苏的脸上露出了真挚的喜悦。
很快,一个高大却又显得有些蹒跚的身影出现在了书房的门口。
是蒙恬。
他老了。
那张曾如同刀削斧凿般坚毅的脸庞之上,早已被风沙与岁月刻满了深深的沟壑;他那头曾经如同黑铁般的头,如今已是灰白一片。
他走起路来左腿带着一丝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僵硬,那是多年前在与匈奴的某场血战中留下来的旧伤。
他曾是帝国最受敬畏的将星,是那个属于始皇帝时代的军魂的最后象征。
“老臣蒙恬,拜见陛下,拜见帝师大人。”
他对着扶苏和陈寻,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蒙将军快快请起!”扶苏亲自走下台阶,将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将军扶了起来。
“将军,北地苦寒,辛苦你了。”
“为陛下、为大秦守国门,不敢言苦。”蒙恬的声音依旧洪亮,却带着一丝属于老人的沙哑。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了扶苏,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陈寻身上。
他看着陈寻那张与记忆中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年轻的脸,那双饱经风霜的虎目之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重逢的喜悦,有物是人非的感慨,更有一种面对着一个仿佛被时间所遗忘的“怪物”时那种无法被言说的敬畏。
陈寻也看着他。
他看着蒙恬那灰白的、那沧桑的脸、那条微微有些跛的腿。他想起了那个在章台宫的演武场上与他一同挥汗如雨的青年将军;想起了那个本应该在秦二世胡亥逼迫下服毒自杀的朋友。
一股无法被言说的巨大的悲怆与庆幸交织在一起,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这位他用尽全力才从历史的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的故人,缓缓地深深地一揖。
黄昏终于来临。
三个人,三个曾一同从始皇帝时代那场血腥的风暴中走出来的故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立在这座被盛世的余晖所笼罩的宫殿之内。
相顾无言。
只有那穿堂而过的冰冷的秋风,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早已逝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