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闸北区,与齐公馆所在的法租界仿佛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没有梧桐掩映的幽静马路,没有灯火通明的花园洋房,只有挤挤挨挨、低矮破旧的里弄房子,和空气中弥漫着的、混杂了煤灰、马桶与廉价脂粉的复杂气味。
贝贝回到和几个绣坊女工合租的亭子间时,已是深夜。
狭小的空间里,挤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上还堆放着几个装杂物的旧木箱。同屋的阿彩和另外两个姑娘已经睡下了,出均匀的呼吸声。只有靠近门口的上铺还空着,那是她的位置。
她蹑手蹑脚地关上门,没有开灯,借着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邻家微弱的灯光,摸索着爬上了自己的床铺。
冰冷的被褥带着一股潮气。她蜷缩着躺下,却毫无睡意。
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天花板模糊的轮廓在视线里摇晃,与今晚博览会上的灯火辉煌、齐啸云深沉的目光、林莹莹苍白的脸、还有那两块仿佛宿命般呼应的玉佩……交织在一起,反复冲撞着她的脑海。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抚上胸口那枚紧贴着皮肤的玉佩。冰凉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另一个女儿……夭折了……”
这是她偶尔从养母莫大娘欲言又止的叹息中,拼凑出的关于自己身世的零星信息。养父母是老实巴交的渔民,只知道当年在码头捡到她时,她裹着的襁褓料子很好,不像寻常人家,身边只有这半块玉佩。他们猜测她可能是遭了难的大户人家孩子,但具体是哪家,为何被遗弃,一概不知。
她也曾想象过亲生父母的模样,想象过他们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从未想过,真相可能以这样一种方式,伴随着一个与自己容貌酷似的女子和一位身份显赫的少爷,如此突兀地揭开一角。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是那个“夭折”了的孩子,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个温婉动人的林莹莹小姐,可能是她的孪生姐妹?
意味着那个看起来高高在上、却几次三番出现在她身边的齐啸云,可能与她的过去、甚至未来有着某种她尚未理清的联系?
意味着她贝贝,这个在江南水乡跟着养父母摸鱼抓虾、在沪上绣坊里埋头讨生活的“阿贝”,可能拥有一个截然不同的、曾经显赫如今却零落成泥的身份?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了她。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或狂喜,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茫然和……不安。
她想起了阿爹莫老憨被黄老虎手下打断腿时,那痛苦的**和额头上滚落的冷汗;想起了阿娘为了凑药钱,当掉陪嫁银镯子时那红肿的双眼;想起了自己离家来沪上时,在码头回望,阿娘那在寒风中不断挥舞的、粗糙的手。
她的根,她的牵挂,在江南那个虽然贫寒却充满温情的水乡小村。
沪上很好,很繁华,有她施展技艺的舞台。但这里的繁华背后,是看不见的算计和冰冷的规则。今晚那短暂的、因玉佩而起的波澜,已经让她嗅到了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她紧紧攥住了拳头。
无论真相如何,她都不能乱。她来沪上的目的很明确——赚钱,治好阿爹的腿,让阿娘不再为生计愁。
金奖是一个契机,她必须抓住。至于身世……且走且看吧。该来的,总会来。
想通了这一点,心头那纷乱的思绪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终于合上沉重的眼皮,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沉睡去。
齐公馆的书房,灯光却亮至深夜。
齐啸云并没有休息。他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泛黄的旧报纸,上面赫然是数年前关于莫隆“通敌”案的报道,字里行间充满了当时舆论的喧嚣与指责。
但他看的,并非报道本身。他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出沉闷的“笃笃”声,深邃的目光没有焦点,显然思绪早已飘远。
“叩叩——”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齐啸云收回思绪,沉声道。
书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青色长衫、身形精干、面容普通到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中年男子。他是齐家的管家,也是齐啸云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姓陈,府里上下都称他一声“陈叔”。
“少爷,您吩咐的事,初步有了一点眉目。”陈叔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沉稳。
“说。”齐啸云坐直了身体。
“已经确认,那位在博览会上获奖的莫阿贝小姐,目前确实在城隍庙附近的一家‘锦绣坊’做学徒兼绣娘。她是大约三个月前从江南来的,籍贯登记的是苏州府下属的一个叫‘杨柳镇’的临水村落。”陈叔语平缓,条理清晰,“关于她的收养情况,还需要时间派人去当地细查。”
齐啸云点了点头,这些信息与他之前了解的差不多。
“还有,”陈叔顿了顿,继续道,“我让人留意了林小姐那边……她回房后,似乎一直未曾安睡,灯亮了很久。期间,她身边的丫鬟小翠悄悄去小厨房熬了安神汤。”
齐啸云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莹莹心思细腻敏感,今晚的冲击对她而言,确实太大了。
“知道了,让下面的人多留心照顾。”他吩咐道,随即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陈叔,“陈叔,当年莫家出事时,负责照顾两位小姐的乳娘张妈,后来去了哪里,可有线索?”
陈叔微微躬身:“少爷,这正是我要汇报的另一件事。根据当年的记录,张妈在莫家出事后不久,就以‘年老体衰、回乡投亲’为由离开了沪上。登记的去处是她的老家,安徽歙县。但……”
他抬起眼,看向齐啸云:“我刚刚动用了一些旧关系尝试查询,现歙县那边并没有查到符合张妈年纪和特征的、近几年从沪上回去的妇人记录。”
齐啸云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没有回去?
一个在莫家伺候多年、深知内情的乳娘,在莫家倒台后,既没有留在沪上,也没有返回原籍,那她去了哪里?是隐姓埋名,还是……被人安置,甚至灭口?
当年莫家的案子,果然疑点重重。而这失踪的乳娘,很可能就是揭开双胞胎女儿命运之谜的关键。
“加派人手,不惜代价,也要找到这个张妈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齐啸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是,少爷。”陈叔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道,“另外,关于那位莫阿贝小姐……少爷打算如何处置?是否需要……”他做了一个“请来”或者“监视”的手势。
齐啸云沉默了片刻。
眼前再次浮现出贝贝将那玉佩塞回衣领时,那警惕而迅的动作,以及她看向自己时,那清澈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疏离。
直接“请”来,势必会打草惊蛇,也可能吓到她。暗中监视……他下意识地排斥这种完全将她置于被动位置的方式。
“暂时不必。”他最终做出了决定,“锦绣坊那边,找个可靠的人,以长期订购高端绣品的名义接触,先观察。不要让她察觉异常。”
他想看看,在没有外力干预的情况下,这个叫莫阿贝的女子,会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折。他想看看,她那看似单薄的身躯里,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力量和韧性。
“是,我明白怎么做了。”陈叔心领神会,不再多言,悄然退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