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亮,满城近赤。
惨烈至极的朔州之战刚刚尘埃落定,朱寅就来到城外。
努尔哈赤等人听到朱寅到了,立刻前去迎接。
朱寅没有穿盔甲,没有戴帽,而是反穿着皮裘,髻上挂着骨铃哭丧带,完全就是女真人吊丧祭拜的装束。他站在北城墙上,看着尸骸狼藉的朔州城,神色凄凉。
“小老虎弟弟…”
“我喜欢贝勒…”
努尔哈赤和额亦都、何和礼等人见到朱寅用女真人的葬俗服饰,一副伤痛之色,不禁都皆为之动容。
“野猪皮哥哥。”朱寅的声音低缓沉郁,语气有点颤抖,“我建州大军,折损了多少勇士?”
他没有问战果,没有问是否俘获敌酋,而是先问女真人的损失。
问完了这句话,朱寅的神情明显有点紧张,喉头还滚动了一下。
努尔哈赤不知道怎么回答,都难以说出口,感到有点愧对朱寅了。他犹豫一下,语气苦涩的说道:
“不算轻伤者,战死…两千四百余,重伤难救者或残废者一千三百余。加起来三千八百余,近四千人的折损…”
说到这里,努尔哈赤的脸有些白,语气都在颤抖。
“什么?!”朱寅的脸色也蓦然白,身子一震,“你说什么?折损了近四千?!近四千啊!我们总共才多少人?不是偷袭吗?是被日军提前现了?”
何和礼硬着头皮道:“古楚阿玛(义父),我们没有被日军现,他们自大的就像马熊。可是他们死战不溃,也不投降,比我们想象的更难对付啊。他们的火铳十分厉害,阵亡的勇士们多半都是死于火铳。”
额亦都道:“我喜欢贝勒,日军就像是凶狠的困兽一般。尤其是那些手持倭刀的什么武士,都是悍不畏死一般,十分难缠啊。”
说到这里,额亦都忽然两腿一软,再也坚持不住的瘫倒。
“额亦都!”朱寅抢先扶住他,一脸担心,“你怎么了?”
“奴才就是太累,脱了力,歇息半日就好。”额亦都喘息着说道,“从半夜杀到天明,眼下刀都拿不稳。”
努尔哈赤道:“小老虎兄弟放心,额亦都不碍事。”
朱寅点点头,看着女真战士们的遗体,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两滴眼泪悄然滑落。
“就在昨夜,就在昨夜…”朱寅摇头,“我们还有一万人,纵马驰骋,从义州到朔州,日夜兼程二百里啊。不久之前,还一起在树林歇息,吃饼干奶糖,可是这才多久,就有这么多兄弟,埋骨异乡,长眠在此啊。”
“他们,再也无法回到建州,再也无法见到家人了…”
朱寅临风落泪,看上去十分悲恸。
“小老虎兄弟…”强忍了半天的硬汉努尔哈赤,见到朱寅潸然泪下,再也忍不住的流下眼泪,哽咽道:
“他们是保卫大明,保卫建州,保卫女真人的故里,他们并没有白死…”
努尔哈赤才是真正的心疼。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他是自己要求主动出兵的,建州部又是当其冲,还能说什么?
可是建州部的人口实在太少了,一下子折损了近四千精锐,别说击败扈伦诸部统一整个女真了,就是自保都不易啊。
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扈伦四部也是伤亡惨重,这样就不能威胁建州部了。
只剩一条胳膊的安费扬古劝慰道:“战死的建州勇士们,回到了撮哈占爷的怀抱,在白山诸神所在的天国,他们不会寂寞的。”
朱寅拭泪道:“按照女真人的风俗,割下阵亡勇士的辫子,带回建州吧。然后举行葬甲礼。就埋在这朔州城外吧。”
葬甲礼乃女真贵族的阵亡安魂仪式,是萨满教的葬礼,将阵亡者盔甲、兵器随遗体陪葬,再插断箭三支。
因为盔甲在女真部落是重要财产,大多是贵族才有盔甲,所以用盔甲陪葬是厚葬礼。一般人别说没有盔甲,就算有也舍不得给死者下葬。
可是朱寅居然下令,全部举行葬甲礼!
“盔甲不要了?”努尔哈赤虽然心中感动,可还是很心疼,“葬甲礼好是好,战死的勇士们也会感到欣慰,也能鼓舞士气,可是这么多的盔甲…”
这种内有铁片的重绵甲,说起来一副耗银十几两,但其实有价无市,不是有钱就能买到。造甲也大不易,能造甲的工匠很少。
额亦都等人也都很心疼,可他们又无法反对。怎么反对?他们要是反对,活下来的女真兵会怎么想,怎么看?
朱寅黯然道:“盔甲的确重要,可我不忍心战死的建州兄弟,生前有甲,死后竟然被扒去盔甲。还是不要了,给他们陪葬吧。”
朱寅的话,立刻让周围的女真战士分外感动。他们不是贵族和将领,死后是很难享受葬甲礼的。一般战死之后,甲胄就都被箭主们剥下收回,修补后继续用。
可是我喜欢贝勒,居然下令给所有战死的兄弟,举行葬甲礼!
光是这份心,就不愧是建州自己人,心中有建州兄弟!
努尔哈赤只能点头道:“好,那就举行葬甲礼吧。”
虽然大多数的盔甲都是朱寅向明朝要的,不是他本来就有的财物,可既然给了女真人,当然就是女真人自己的。
现在举行葬甲礼,就又少了很多宝贵的盔甲。
可他不能反对。再说,朱寅如此在意战死的建州儿郎,他也颇为感动。
他不知道穿越者的心思,想不到朱寅在这件事上都要工于算计、一箭双雕。不是他傻,是他对朱寅的信任,让他很少去思索朱寅会有这么深的恶意。
就说眼下,他毫不怀疑朱寅的悲恸,毫不怀疑朱寅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