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头的悲剧源于三年前秋天里的一个夜晚。
那天他是在地里倒花生。他种的三亩花生已经刨掉,运到场里了,但他又用四爪铁钩把地翻刨了一遍。他想让自己辛苦一年的劳动成果一点一滴也不丢到地里。地里果然还有一些遗漏的,每刨个三五下,就有一个两个花生在土里露出来。刨了一天,将地刨了一半,他也有了半筐的收获。他见天已经黑了,便背着筐回村。这儿离村子有三里多远,中间要经过一道大沟。当他走进沟底,忽听前面有人哭。近前一看,原来是与他邻街相住的傻挑。这个丫头从小缺心眼,十六七岁了连几个数码儿也不会。平时走到街上,有人伸出一个指头问她:挑,这是几个手指头?她便笑嘻嘻地答:十个!再伸出两个或三个问,她还是答:十个!——她娘教她人有十个指头,结果她一见手指头就报十个。此时这丫头正趴在那里,旁边是一篮子草。铁头问怎么啦,傻挑说不知道家在哪里了。铁头就笑。然后让她跟他走。但她起来后又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原来她的脚也崴伤了。铁头只好决定把她背回去。他将自己的一筐花生和傻挑的一篮草送到沟外平地,然后再返回去背人。等这个傻丫头伏上他的脊背,两团肉让他感觉得清清楚楚,铁头忽然意识到此刻在他背上的是个女人。在上坡时傻挑身子往下打滑,他将她往上一颠再用手托住她的屁股,铁头也觉出了那个部位的肥硕与暄软。铁头的心便跳了,气便粗了。爬出沟外,铁头将傻挑放下打算歇一歇,这个丫头却一溜下地就退掉裤子撒尿。望着黑暗中蹲着的那个身子,听着那个咝咝溜溜的声音,铁头什么也顾不上想,便将那丫头掀倒在地上……
就是这么一次,让封铁头铸成终身大错。四五个月后当春天来临,傻挑脱掉她的破棉袄时让她娘现了异常。她带着闺女找本村行医的费二先生看,费二先生摸一摸丫头的脉便说是有喜了。傻挑的娘如五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来,傻挑却认真地向娘求教:啥是有喜?娘没好气地说:就是肚子里有小孩了!傻挑听了捂着肚子惊惶不已:啊呀,他是从哪里进去的?娘没给闺女释疑解惑,却立即将闺女拉回家盘问谁是那个驴贼。这盘问是十分艰难的,因为丫头不明白娘到底要问她什么事情。当最后娘只好单刀直入问哪个男人“压过”她时,傻挑终于说出了铁头的名字。傻挑娘怒气冲冲去铁头的家说了这事,将羞惭万分的母子俩臭骂一顿,然后提出要将闺女嫁给铁头,否则就告到官府那里。铁头母子俩只好点头答应,在四月初二这天将那丫头娶了过来。两个月后,在三伏天的滚滚热浪中,傻挑嗷嗷哭叫着产下一子。
这事情最严重的一个结果,是毁掉了封铁头暗藏于心中数年的一个梦。这个梦的内容是他想娶银子为媳妇。银子是村西头费大肚子的闺女。她家穷,地只有一亩二分,她爹长年在外头扎觅汉。她家的地与铁头租种的地正好挨边,所以银子每当跟他娘下地干活,常常让铁头看见。看着看着,铁头就觉得银子好,怎么个好法也说不出来,反正好就是了。觉得好,便有了想娶银子作媳妇的念头。他想我好好种地,等家境好了,就让娘托人说媒去。但这些想法是一直放在心里的,他对谁也不敢讲,对银子更不敢。话虽不敢讲,却是敢看她的,他常常停了手中的活儿往那边看。也怪,在他瞅银子时,银子也不时往这边瞅他。现了这点,铁头便暗暗高兴。他想:银子对我也有意呢!哎,咱好好地干活,好好地盼着吧!在一来一往的互视中,铁头充分感到了生之为人的美好和日子的有滋有味。
谁料想,他与那个人见人嫌的傻丫头竟有了这事!自此,他再下地,便明显地看出了银子的变化:她只跟着娘埋头干活,再也不向他这儿瞅了。这个变化让铁头五内俱焚。在娶傻挑的那天晚上,他没在新房里呆着,而是悄悄去了银子家的那块地里。他流着眼泪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再从地那头走到地这头,心里暗暗叫着:银子!银子!一脸泪水在月光下哗哗地流个不停……那天深夜回到家,他见傻挑已经睡着,枕边放着一包没有吃完的喜果子,不禁火冒三丈,朝她腮帮子上连抽数掌,揍得傻挑醒来像上了屠案的猪一样拼命哭嚎。
而现在地被费左氏抽掉,这无疑是封铁头在人生路途中遭受的第二次重大打击。他家从他爷爷那一辈起就连一亩地也没有,全靠揽别人家的地种。种了费家的这十三亩,还是五年前爹还在世时托人说情,好不容易才揽到手的。在爹死后,刚刚成年的铁头守着这些地如守累卵,唯恐有什么差池让东家抓了把柄把地抽了。担心了一年又一年,这种事今年终于生了。他不甘心,便找费左氏问为什么抽他的地,自己到底有什么过错。费左氏道:俺哪说过你有错?想种地的太多,俺实在没有办法。再说那地你家也种了好几年了,也叫别人再种种吧。铁头说:大脚家有地呀,俺是一亩也没有呀!你为啥要抽了俺的地给他!费左氏道:这你管不着,地是我的,我愿给谁种就给谁种!铁头无奈,只好回家打媳妇出气,傻挑在几天之内身上不知印了多少男人的拳印子。她不明白男人为何这么起劲地打她,认为自己又犯了什么过错,因而在挨打的过程中只管直着嗓子为自己那不明的过错求饶:“俺不敢啦!俺不敢啦!”铁头娘对儿媳的挨打总是充耳不闻,一旦儿子动起手来她便躲进堂屋不再出来。
与铁头家的阴暗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封二老汉的兴奋。把地揽到手,封二马上去集上花十一块钱买回了一头掉了一只角的黑色犍牛。在太阳已经变得有几分力气的中午,封二将那牛拴到院门前边,一边拿笤帚给它梳毛一边不知说给谁听:“斜眼人,掉角牛,都是有脾气的!可是有脾气也就有将气儿!有将气儿也就不愁做活儿!”那种洋洋自得的腔调,让封铁头听了生出一股深深的嫉恨。他蹲在自己院里咬着牙暗暗骂:老x操的,你把我的地抢了去,可真神气呀!
然而再怎么骂,地是种不成了。摆在铁头面前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去扎觅汉。于是几天后他把脸洗一洗,拍打拍打身上的积灰,便去了县城大集上的“工夫市”。
县城在二十里之外。五天一集,集市的地场设在城南的河滩上。县城的大集,封铁头一年中总要来个三两次,多为了些小买小卖。他知道,在集场西头的河边土坡上,有一个“工夫市”,每到年初或是夏秋大忙时,这里都蹲了一大片穷汉。这些人是到财主家找活做的,年初来这里的是要做长工,大忙时来这里的是要作短工。从前他看见这片穷汉心里曾有过沾沾自喜,他庆幸自家有地种从而能够避免这种被人挑来拣去的难堪。但没想到,他今天也来到了这里。所以他走到这片人堆的边缘时,脸上挂了满满的羞惭。
刚刚蹲下,忽听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封四,便道:“哟,你也来啦?”封四往前挪挪身子,与铁头肩并肩蹲着,嘴里说:“不来咋办?我日死他亲娘!”铁头前几天听说,封四因为一直还不上宁学祥的账,自家的三亩地给“准”去了。他觉得封四也怪可怜,又想到封三的得意,就说:“你哥刚揽了一些,怎不跟他拨几亩种?”哪知封四一听这话连连摆手:“呃,甭说了甭说了,我打过这谱,昨天还张口跟他说过,可是不中用。俺那个大脚侄说了一声行,可是立马叫他爹挡住了,死活不拨给我!唉,如今的人心都叫毛猴子吃了,一奶同胞也是各顾各呀!”铁头听了,便叹几口气,表示对他这观点的赞同。
又说了几句别的,封四忽然抬手一指:“你看,这家伙也来了。”铁头看看,原来是银子的爹费大肚子。想想自己对银子存的那份心思,他觉得实在不愿见这个人,于是就将头低下偷眼瞅他。人堆中好像有许多认识费大肚子的,招呼声来自七嘴八舌:“大肚子,今年打谱到哪里吃饭呀?”“大肚子,今年还能一顿吃十六个煎饼不?”费大肚子听了这话很惊慌,急忙扭头四处去看。见还没有来挑觅汉的东家,方松下一口气,红着脸笑骂:“又不吃你家的,你操这x心干啥?”说着就蹲下向一个熟人要烟抽。
铁头看着费大肚子的背影,不禁为他心酸起来。这个浑名叫“费大肚子”的人,其实是没有肚子的。他长一副大个子,腰整天弓着,这样那肚子越显不出来。但他吃得多,这几年在外雇活,到哪家就把哪家吃红了眼。传说他那年在杨家屯杨家,曾经一顿喝下一大罐子糊粥;在白龙沟朱家,曾经一顿吃下去十六个煎饼。于是他这张肚子名声越来越响,弄得他找活做很不容易。他今天也来这里,肯定是去年的东家不要他了。
这时,蹲着的人群忽然有些骚动,人们纷纷站了起来。铁头也随众人站起,伸着脖子看看,原来是几个财主管家模样的人来了。那几个人来了也不说话,只管拿眼往人的身上瞅。铁头觉得他们的眼神很厉害,扫过他时,他甚至觉得骨头缝里都跑过一阵凉风。过了一会儿,一个挑人的伸出手指道:“你来,你也来。还有你!”几个汉子就跟他走了。
雇人的又来了几个,这里的穷汉就一拨一拨地减少。铁头在那里等着。等了半天,终于和封四连同另外三四个人一起让一个白白胖胖的人挑上了。封四问了问,说是去皂角岭。几个人便跟着他走。铁头回头看看,见费大肚子还弓腰站在那里向一个瘦子央求:“你放心吧,我一定少吃!一定少吃!”
到了离天牛庙七里远的皂角岭,进了一个大院子,那胖子道:“天怪冷的,咱们先烤烤火吧。”就领众人到一个偏房里烤火。生上一堆火,那管事的一边烤一边与大家说这说那。铁头觉得不太冷,就离开火堆坐着,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等着管事的吩咐。这中间,他听胖管家问他姓啥,他便如实回答姓封。
天近中午,管事的起身向几个人指着道:“老封,老陈,小刘,你们几个留下吃饭,其他几位请回。”
铁头忽然明白过来:噢,他们叫来一些并不都留下呀。那么他叫的这“老封”,叫说封四呢还是说他?正疑惑间,管家对他说:“小封你没听清吧?你也回吧。”铁头这才知道他被剔下来了。他去看封四,封四对他投来了一个惋惜的笑。他只好走出了这家的大门。
到家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想自己身强力壮年纪也轻,轻而易举地会让人挑上的。然而他却成了剔下来的。到了晚上他去封四家,见封四已经回来,便向他问原因。封四笑道:“这怪你不明白。我早就看出来了。那管家让咱们烤火,是看咱们谁勤谁懒的。”铁头急忙问:“他怎样看出来?”封四道:“肯定是勤添柴勤拨火啦。谁叫你远远坐着像个生鹰?”铁头后悔不迭,连声叹息:“唉呀唉呀,你看这事弄得!”
二月二这天天还不亮,封大脚正搂着绣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了窗外爹的高声喊叫:“大脚,还不起呀?”大脚看看窗户还灰着,不满地道:“起这么早干啥?”爹立马火了:“干啥?你说干啥?”大脚忽然想起在这“龙抬头”的日子,是要早早起来“踅谷仓”的,于是一骨碌爬起了身。见他起,绣绣也急忙穿上了衣裳。
小两口走出门来,封二老婆正拿着一张瓢站在院里。她将瓢扣着,用一根筷子边敲边念叨:
二月二,敲瓢碴,
小老鼠,快搬家,
搬到哪里呀?
搬到财主家!
绣绣听了,在一边偷偷笑。大脚小声向她道:“咱娘年年这么说,可是家里老鼠年年不少。”
封二老婆念叨完了,去了屋里片刻,又用瓢端了点杂粮出来。大脚上前接过娘手中的瓢,见爹正在院角牛棚里喂牛,便说:“爹,动手吧。”封二却没过来,他一边给牛添草一边道:“你跟你家里的踅吧。”大脚听了这话心里一热。“踅谷仓”这事,往年都是爹领他干的,今天却让他和绣绣,这分明有着另一种意味。他看了绣绣一眼,将瓢递给她,自己拿铁锨在院中央挖了一个小坑,让绣绣抓了瓢里的五谷杂粮放进去,然后用土埋上。接着,他从西墙根滚过一个石碌碡,使劲一掀,让它竖在了那个窝窝上面。这时候,封二老婆早已拿来一个簸箕、一根椿木棍和一篮草灰,分别交给儿子儿媳。大脚问绣绣:“你会吗?”绣绣点点头:“不会。可俺见过。”大脚便知道了,财主宁学祥家尽管粮食满囤,却也年年没忘“踅谷仓”这个风俗。他暗暗慨叹一声,便弯下腰,一手拎着簸箕,一手拿椿木棍“卟卟”地敲着,绕着碌碡走起了圆圈儿。后头,绣绣亦步亦趋,一把一把往地上撒着草灰。
封二老婆在一边道:“怎么光踅不说?”
大脚便瞅一眼绣绣,羞答答地开口了:“五谷丰登呀!”
绣绣也羞答答地接道:“粮食满囤呀!”
大脚又说一句:“五谷丰登呀!”
绣绣再接一声:“粮食满囤呀!”
小两口边说边走,走了一圈又一圈。那草灰撒成的圈儿一环比一环大,且层层地套起,在下了一层轻霜的院子里分外鲜明。最后那一圈到了院墙边,封二老两口笑嘻嘻地齐声赞道:“哎哟这个大囤呀!哎哟这个大囤呀!”
下一个县城大集,铁头又早早去了。费大肚子比他去得还早,蹲在那里无精打采的,看样子又没吃饭。看见铁头过来,他招呼小伙子去他身边蹲下,问:“怎么,到了那里又叫人家刷下来啦?”铁头讪讪地道:“不是怎的?”
蹲到日上三竿,还没见有雇人的来。然而这时,有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走过来了。他到人堆跟前大声说:“农友们好哇!”接着就把手中的一摞纸片子给大家。铁头接到手的是两张,都是画儿。一张上画了个庄户汉子,正把锄竖在地里,他躺在地边树下睡觉。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只狼拉着大尾巴伸着长舌头向汉子走来。另有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向那汉子作着扬手呼唤的姿势。在狼身上和纸边上,还有一些字。另一张,画了十几个人,让一根大木棒压着,压得呲牙咧嘴。木棒上边却站着四五个人,一个个鼻子奇大,衣裳也怪,而且人人身上都有字。铁头看不明白,旁边的费大肚子也看不明白,二人嘟囔道:“是什么x黄子?”
这时,那人讲话了。他说,农友们,沂东县农民协会成立了,请大家积极参加。一帮等着当觅汉的人立刻问:农民协会是干啥的?那人讲:反对帝国主义列强。接着,他让大家看着手中的纸,解释上面的内容:那一只狼就是帝国主义,那个学生向农民喊的话是:农友们醒醒吧,大的危险到啦!另一幅画上,那些踩农民的就是帝国主义,第一个是英国,第二个是美国,第三个是德国,第四个日本。教书先生特别强调:那画上的农民就是你们!这话让一帮穷汉哈哈大笑:什么帝国主义,俺怎么没觉着他们踩咱呀?还有那只毛猴子,俺也没见呀!
教书先生脸上就现出了痛苦的表情。他说:农友们呀,你们不能不觉悟呀!还是赶快参加农会吧!
费大肚子问:“参加农会,管不管饭?”
这话让穷汉们哄笑起来。铁头也觉得费大肚子的问话太出辙,他便抢着问:“除了管帝国主义,农会还管什么事情?”
教书先生说:“为农民说话,替农民办事。”
铁头眼睛一亮:“真的?”
教书先生说:“真的。如果农民受了欺负,农会就帮他们讨公道。”
铁头问:“那,俺们这些锄地户子,揽的地东家说抽就抽,叫咱吃不上饭,农会管不管?”
教书先生点点头道:“管呀!你说的这事正是农会的任务之一:争取永佃权。就是说,种了东家的地,就得永远种下去,不能让他们说收就收!”
铁头腾地站起身道:“咱就想这事呀,我入,我入!”
这天早晨,教书先生从“工夫市”上领走了六个人,其中包括铁头。
在县城中央的一座小学里,铁头他们坐下之后,才知道这教书先生姓蒋。蒋先生一一问过六个穷汉的姓名和所在的村子,然而拿出了一面旗子展示给他们看。那旗是红颜色的,上面有一张犁,是用黄布铰了贴上的。蒋先生说:这就是农会的会旗,它是十分神圣的。收起这旗,蒋先生又拿出一些早有着一张犁的三角形木头块儿,用一柄小刀唰唰地在上面刻起字。刻完六个,一一给大家,说这就是他们的会员证,上面刻着的是每个人的名字。铁头看看自己的那一块,虽然不认得字,但知道上面刻的就是封铁头三个字。这时候,他就有了小时生病,娘给他从巫婆那里讨来一张救命符让他攥着时的感觉。
在此之后,蒋先生开始了长长的讲话。他的那些话让铁头感到十分生疏。但有些内容他还是听明白了:南方的农民早就起来了,他们怎样怎样;咱们北方也不能落后,也要快快行动。铁头听南方农民干的那些事,就跟造反一样,便怯怯地问:那样的事咱敢干吗?蒋先生道:怎么不敢?南军很快就要打过来了,他们一来,就是工农的天下!蒋先生又讲,在沂东县的北乡,农会已经搞得轰轰烈烈了。明天城北的潘庄集上,将有一次农会组织的游行,建议大家去看看。
于是,这天晚上铁头他们就没回村,吃了点蒋先生为他们买来的大饼,在一间教室里烤着火蹲到天亮,便去了潘庄。
那天的见闻让铁头惊心动魄。本来那集上并没见出什么特别,只是觉得人格外多一点而已。可是在日到东南天的时候,潘庄村头突然响起一阵锣鼓鞭炮声,满集上的人就呼呼啦啦往那里跑,转眼间聚起了几千人。也不知从哪里弄的,两杆大布旗竖起来了,无数杆小纸旗也在各人手中拿着了。一个猪圈的矮墙上,有一红脸汉子站在那里领着众人喊:“铲除土豪劣绅!”“跟潘小鬼算账!”然后他往墙下一跳,领着大队人马向村里走。到了一个高门大院,前面的一些人在身后的呐喊助威声中将门砸开,拉出了一个瘦猴子似的老头。这老头让两三人架着,但尚有一些威风,一双冷眼瞅向谁,谁就噤口止声将头低下去。在领头的红脸汉子旁边有一个白皮子年轻人,这时高叫道:“大伙甭怕!看我怎么治治他!”只见他走到潘小鬼跟前,举起一根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木炭棒,往那张瘦脸上就画。潘小鬼死命地将脸动来动去企图破坏他的意图,但身后的人把他的头就像铁拐李抱葫芦一样牵牵抱住。只消片刻,潘小鬼便让这年轻人画出了八字眉、掉稍眼和一张似在痛哭的大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引得人群中出一片哄笑。于是潘小鬼的威风荡然无存,人们的情绪又转高昂,口号声震耳欲聋。
在潘小鬼让人押着去别的街上游行的时候,铁头没再跟着。他站在那里紧张地思考起刚才看到的情景所意味着的一切。这个城北有名的财主潘小鬼,铁头早就听说过。潘家有地十多顷,还在城里开了油坊和商号。他最出名的故事有两个。一个说一家锄地户子得罪了他,他就将那家的祖坟扒开,铲光里面的骨头,然后杀了一头老驴再埋上。另一件事说他与邻村的财主马家斗富,马家每多买一亩地,他就多盖一间屋,结果一气盖了一二百间,让潘庄平空涨出了一块。这大片闲屋让县衙门知道了,每逢来了军队就安排到那里,军队与县里都觉得省事,便都给潘小鬼一些报偿,于是这屋又成了他家的财源之一。铁头想,就是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竟也叫农会像耍猴子一样游了街!啊呀呀,世道真要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