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三个月前,将镜头转换到顺清交战的主战场。
固关驿,夜沉如墨,寒气刺骨。临时充作行宫的驿站正堂内,牛油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李自成铁青而疲惫的脸。他身上沾满征尘的箭衣还未及换下,面前摊开的山西舆图,像一张巨大的、沉重的网。
宋献策站在下,山羊胡子微微颤抖,声音干涩地禀报着军中实情:“陛下,山西守军,十之七八是旧明降卒,本就畏清如虎。此番山海关惨败,流言四起,皆谓清军乃天兵下凡,刀枪不入…未战,胆气已寒!败退回来的老营弟兄,也是人心惶惶,私下里将清军传得三头六臂…更棘手的是,”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我军兵败消息传开,各地反顺势力如雨后毒菇,杀官夺城!虽有驻军弹压,然按下葫芦浮起瓢,顾此失彼!外患未平,内乱复炽,山西…恐难久持啊!”
李自成的手指深深掐入舆图的边缘,指节泛白。放弃山西?潼关天险之后,便是他最后的根基陕西!可若不守山西…他痛苦地闭上眼,山海关前那遮天蔽日的黄沙,满洲铁骑如墙而进的恐怖画面再次袭来。还有…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将领,疲惫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传令!全军…”
“万岁!”一声清朗却带着急切的声音打断了他。李岩排众而出,撩袍跪倒:“臣有本奏!”
李自成被打断,眉头微蹙,疑惑地看向这个素来沉稳的谋士:“李公子?何事?”情急之下,旧日称呼脱口而出。
“万岁!山西断不可弃!”李岩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焦虑的火焰,“此乃关中第一道门户!山西若失,潼关独木难支!”他膝行两步,手指急切地点向舆图,“北直隶入晋有五道,河南入晋有三道,此即‘太行八陉’!当务之急,真定井陉,必遣重兵扼守!北面居庸关的军都陉稍远,可遣大将率重兵监视清军动向;易州蒲阴陉、蔚州飞狐陉、磁州滏口陉,亦需分兵把守!万岁或汝侯坐镇太原,山西可保无虞!”他的手指猛地划向河南,“河南乃臣桑梓,臣请旨,率两万精锐奔赴河南府(洛阳),整饬吏治,召集义勇,锁死河南入晋三陉!如此,山西、河南互为犄角,清虏纵有铁蹄,亦难奈我何!”(注:陉,山间断裂形成的险要通道)
李岩语极快,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敲在要害上。然而,他那份急于力挽狂澜的焦灼,他那份“请旨独当一面”的迫切,让李自成心中那根敏感的弦猛地绷紧了。李自成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般扫过李岩的脸。他想到了洛阳初破时,满城百姓只知“李公子”而不知“李闯王”的尴尬;想到了袁时中叛逃时,正是李岩奉命监视却“失察”…他心中疑云顿生,面上却只是沉吟:“公子所言…不无道理。然我军新败,士气低落,守山西,谈何容易?”
李岩一听“谈何容易”,心中更急,语调不由又加快了几分:“正因危急,才需扼守要冲!只要…”
“陛下!”一旁的牛金星离座跪倒,声音沉稳地插了进来,“上相有何高见?”李自成顺势看向牛金星。
牛金星叩道:“万岁,军国大事,处此危局,更需慎重。是否…容后再议?”
李自成看出牛金星眼神闪烁,似有未尽之言,便顺水推舟:“也好,众卿劳顿,先歇息用膳,晚些再议。”他疲惫地挥挥手。
众将散去,牛金星却悄然随李自成转入后堂内苑。烛光摇曳,只有君臣二人。
“聚明(牛金星字),方才你欲言又止,所为何事?”李自成屏退左右,直接问道。
牛金星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万岁,我军新败,士气低落,若再分兵扼守山西漫长防线,极易被清虏各个击破,重蹈山海关覆辙啊!”
李自成颓然坐下,手指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像是在问牛金星,又像是在问自己:“不守山西,单凭一个潼关,真能挡住鞑子铁骑?可依我军现状,这山西…当真守得住么?”语气中充满了深沉的无力感。
牛金星眼中精光一闪,话锋陡然一转:“万岁!河南乃臣与李岩故里,值此存亡之秋,他力劝万岁坐镇险地山西,自己却要带两万精锐回河南‘整顿吏治,召集兵马’,还说什么‘两厢呼应’!此中深意,万岁不可不察啊!”他刻意加重了“两厢呼应”四个字。
丞相牛金星拢着袖子,脸上挂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慢悠悠地道:“制将军忠勇可嘉,其志可勉。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如针般刺向地上的李岩,“河南,那可是制将军的桑梓故土啊。当年将军振臂一呼,红娘子应者云集,何等声威?如今若再率两万精兵独返河南……嘿嘿,”他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轻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人心隔肚皮,这……可就不太好说了。万一有人借此根基,拥兵自重,自立门户……岂非是裂土分疆,陷陛下于更危之境?”
“牛金星!你血口喷人!”李岩猛地抬头,怒视牛金星,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如同一个惊雷在李自成脑中炸响!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牛金星!洛阳庆功宴上,百姓只呼“李公子”而冷落他这个闯王的难堪;袁时中叛逃时李岩的“失察”;高杰、罗汝才、贺一龙…一个个或叛或死的大将名字闪电般掠过心头!一股混杂着猜忌、恐惧和暴戾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李岩…他难道想做第二个袁时中?甚至…在河南自立门户?!
“够了!”李自成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霍然站起,双目赤红,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白。牛金星的话,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深处那根名为猜忌的弦。连日败绩的狂怒,对失控局面的恐惧,以及对李岩才能、声望根深蒂固的忌惮,瞬间被点燃、引爆。他死死盯着李岩,那眼神不再是看心腹谋士,而是在审视一个巨大的威胁。
李岩对上李自成那充满杀意的目光,心头一片冰凉。所有的忠诚、谋划、呕心沥血,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可笑的泡影。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惨然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李自成粗重的喘息。
次日黄昏,牛金星以“为制将军南下壮行”为名,在偏帐设宴。帐内灯火通明,酒肉飘香,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李岩与其弟李牟,以及少数几名亲信将领被邀出席。李岩面沉如水,他已预感到什么,却依旧从容赴宴,脊背挺得笔直。
牛金星笑容满面,殷勤劝酒。酒过三巡,气氛愈沉闷。李牟按着腰间佩剑,警惕地扫视四周。
“制将军,请满饮此杯!此去河南,山高水长,望将军……好自为之!”牛金星再次举杯,眼中却无半分暖意。
就在李岩抬手欲接杯的刹那,牛金星手中的酒杯猛地掷落在地!
帐幕猛地被掀开,早已埋伏在外的数十名甲士,手持利刃,如狼似虎般扑入帐中!刀光在烛火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直指李岩兄弟!
“大哥小心!”李牟目眦欲裂,怒吼一声,闪电般拔出腰间佩剑,挺身挡在李岩身前。他剑势凌厉,瞬间格开两柄劈来的钢刀,剑锋划过一个甲士的咽喉,血箭飙射!但对方人数太多,且都是精挑细选的悍卒。几柄长矛同时攒刺,李牟奋力格挡,却被一柄刀狠狠劈中左肩,鲜血狂涌。他踉跄一步,犹自死战不退,口中怒吼:“牛金星!奸贼!陛下!你糊涂啊!”
更多的刀枪向他招呼过去。李牟奋力搏杀,又砍倒两人,但终是寡不敌众。数柄长刀从不同角度狠狠刺入他的身体!李牟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口中喷出大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他圆睁着愤怒与不甘的双眼,死死瞪着牛金星的方向,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奸佞……当道……大顺……危矣……”身体轰然倒下,血泊迅蔓延。
目睹亲弟为保护自己瞬间惨死,李岩却并未慌乱。他猛地推开身前的桌案,震落了杯盘。他仰天大笑,笑声悲怆、苍凉,穿透了帐顶,在寒冷的夜空中回荡: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饯行宴!吾李岩,一介书生,投笔从戎,只求扫除暴虐,解民倒悬!以赤心报国,以肝胆事君!不想……不想今日竟死于尔等宵小鼠辈之手!哈哈哈哈!天意!天意弄人!”
“啪嚓!”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信号!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中是无尽的悲愤与绝望。他不再看那些围上来的、闪烁着寒光的刀锋,目光仿佛穿透帐篷,投向南方那片他曾寄予厚望的土地。他没有反抗,只是缓缓地、无比轻蔑地扫了一眼躲在甲士身后、脸色微微白的牛金星。
刀光落下,一代人杰,陨落尘埃。
帐外,李岩带来的数百亲兵早已被控制,他们听到了帐内骤然爆的厮杀,听到了李岩那悲怆至极的大笑,也听到了李牟最后的怒吼……当一切归于死寂,只有寒风的呜咽时,这些百战余生的汉子们,再也抑制不住,纷纷以手掩面,压抑的、痛彻心扉的呜咽声在寒冷的军营中低低响起,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在晋南凛冽的朔风中飘散,仿佛在为这个曾经充满希望的王朝,敲响最后的丧钟。
晚膳时,李自成只草草喝了两小杯辛辣的汾酒,便觉头晕目眩,在养子李双喜的搀扶下躺倒。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亢奋。昏昏沉沉间,他仿佛看见床前站着几个血淋淋的身影,甲胄残破,面容模糊却熟悉。定睛一看,竟是李友、田化龙、韩文铨!李友胸口还插着折断的箭杆!李自成悚然一惊——他们不是战死在山海关前了吗?!他猛地挣扎,从噩梦中惊醒,冷汗已浸透重衣。
李友!想到这个勇猛忠诚、本打算委以重任的族侄,李自成的心像被利刃狠狠剜过。难道真是天要亡我?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他。这个梦…是李友他们在冥冥中警示?还是预示有人要害朕?!
窗外传来更鼓之声,二更天了。
他再也躺不住,翻身坐起,在冰冷的地上来回踱步。李双喜惊醒,无声地侍立一旁。摇曳的烛光将李自成踱步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的寒光,对李双喜哑声道:“去,把上相叫来。”
汝侯刘宗敏难得睡了个囫囵觉。自山海关肋下中箭,伤口的疼痛和战败的窝囊气让他夜不能寐。今日箭创稍缓,又喝了安神的汤药,竟一觉到天明。他惬意地躺在床上,回味着往日随李闯王纵横驰骋的快意恩仇。山海关那场仗,败得实在憋屈!明明已将吴三桂逼入绝境,眼看就要拿下关门,谁知平地起妖风,多尔衮的辫子兵就借着风势冲了出来…他恨恨地想,却也在心底宽慰自己:胜败兵家常事,卷土重来便是!
正当他享受着这片刻安宁,亲兵头目刘德福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俯在他耳边急声道:“侯爷!出大事了!李岩…李岩公子被万岁…赐死了!是牛丞相传的旨!就在昨夜!”
刘宗敏如遭五雷轰顶,瞬间僵住,旋即暴怒:“放你娘的屁!哪来的混账消息?!老子怎么不知道?!”
刘德福急得跺脚:“千真万确啊侯爷!我刚从李公子府邸回来!双喜将军的人还围着呢!宫里相熟的内侍也证实了!万岁爷正召集人商议怎么公布李岩谋反的罪状,怎么料理后事呢!”